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這首詩約作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當時杜甫從洛陽返回華州住所,途中喜遇老友衛八,受其盛情款待,相對話舊,感慨萬千。詩,極真極厚,而轉折多姿,曲盡變化之能事。
詩起兩句便以感慨出之,所謂開口即懊恨,恨人生之別易會難。“動如參與商”,參星、商星,東西相對,此出彼落,永不相見。而人生遇合也往往如此,良可浩嘆。“今夕”句以下一連八句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兩位老友久別重逢的喜悅和感慨。“共此燈燭光”,點出話舊情事,白日已傾談,夜猶未歇。二十年來,相顧“鬢發”均“已蒼”,“訪舊”已“半為鬼”,于是“驚呼熱中腸”。這里雖然寫的是友朋之喪亡和意外事件的發生使自己心如煎熬,卻也從側面反映了安史之亂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其深意在不言中。詩寫到這里,截鐵斬釘,鏗然而止。“昔別”兩句一提,又掀起波瀾,引出下文。“怡然”以下六句,鋪寫小兒女情事,情真語切。“羅酒漿”、“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故友之情、兒女之誼全都一瀉無余。詩到這里又斷,下文再一轉折。歡會固然可喜,筵席無有不散。“主稱”二句是衛八的話,“十觴”兩句是杜甫的話,一唱一酬,情深誼厚。這猶是對話,結則為共鳴: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又回應開首二句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詩,極真實,極厚重,而都是在明白如話中表現出來,于平淡中見精神。就整篇結構來說,似畫面展開,老友相晤,兒女招待,對飲對話等等,詩中有畫,畫呈動態。其動態又表現在轉換中,而轉中有深意寓焉。此詩發端突兀,劈空而下,兩句后立即一轉。中二段是直敘,鋪陳聚會之事,然而筆筆有情,筆筆是轉,至末尾,則一主一賓,各兩句一轉,結句又是一轉。可以說是全篇無一直筆,愈轉愈曲,愈曲愈深。抑揚頓挫,詩之能事畢矣。而嘆息人生之不常見與“世事兩茫茫”,既寓有人生之哲理,對亂臣賊子所造成之禍亂,尤寓有無限之關懷與憂慮。
凡人做詩,中間多起問答之辭,往往至數十言,收拾不得,便覺氣象委帖。子美《贈衛處士》詩略云……若使他人道到此,下須更有數十句,而甫便云: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此有抔土障黃流氣象。( [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四引《謾齋語錄》)
信手寫去,意盡而止,空靈宛暢,曲盡其妙。(王嗣奭《杜臆》卷一)
前曰人生,后曰世事;前曰參商,后曰隔山岳。總見人生聚散不常,別易會難耳。( [明]周甸《杜釋會通》)
張上若云: “全詩無句不關人情之至,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 (楊倫《杜詩鏡銓》卷五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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