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必大《游西山錄》原文與賞析
周必大
十一月乙丑、丙寅日,南至抵豫章,泊南浦亭,在洪喬門。《職方乘》 云:“對岸即殷洪喬投書渚也。”登拄頰亭,望西山,以陰雨不快心目。丁卯游鐵柱觀,柱在小池中,高二三尺,狀類假山。道士云:“每歲池水溢則江漲,枯則江落,今歲反是。”辛未,上藍長老了賢攜素饌來。壬申赴府,會于滕王閣。天氣睛爽,得西山之勝。《職方乘》 引 《水經》 及 《十道回蕃志》云:“西山一名厭原山。”
甲戌,出北門,過天寧寺,同長老登列岫亭,得西山之面,又過大梵寺,登秋屏閣,《職方乘》 云不知誰所立,但引曾子固云:“見西山正且盡者,惟此閣耳。”又過薦福寺,觀淺沙泉、馬跑泉。寺有鐘,光化三年節度使鐘傳造。乙亥赴汪漕,會于列岫亭,酌淺沙、馬跑泉。程公辟嘗作雙泉堂,潘興嗣為記。其旁即清源真人祠,所謂灌口二郎也,舊皆在城內。李伯紀紹興初為帥,損城使可守,遂在城外,然其闊亦未易守也。丙子赴沈帥,會于孺子亭,亭在東湖,陳阜卿所創,四圍皆荷也。
丁丑,以小舟絕江,為西山之游。初至沙井口,按《圖志》 云:“在章江西岸石頭 (渚) 之上。許旌陽謂‘吾升天后一千二百四十年,豫章江心忽生沙洲,掩過沙井口,是八百人得仙時也’。”今相去尚十數丈。陸行二十五里,至貞觀院,登閣觀禪月 羅漢摹本。又五里,入上藍莊,至吳靖州伯思墳庵。又五里而遠至鸞岡,三徐蓋葬其旁。三徐者,衛尉卿延休、騎省鉉、內史鍇也。元祐八年,張商英作祠堂記,今有畫像。稍前即翠崖 (寺) 也,棟宇沈隱,氣象閎壯。南唐保大間有澄源禪師無殷住此山。李主敬之。既死,祭以文,時本朝建隆元年也。韓熙載為之銘。其后死心居此,而云峰悅亦悟道。故江西號為勝地。
飯罷,同長老子堅步觀洪崖井,深不可測。舊有橋跨其上,今廢。寺引崖水以給用,又匯其流,激大輪為磨。去崖數十步,有“奉王宮”,今曰“紫清”。徐鉉為記,有唐肅宗像。道士僅數人。歸宿翠崖方丈,觀李主賜無殷詔書,皆用澄心堂紙。每畫日后即押字印,文如絲發。予題云:“李氏世敬桑門,其賜書遍江左諸剎,至于不失舊物,如翠崖者鮮矣”。
戊寅早,乘小車循溪依嶺行一二里,望所謂藥臼者,在石澗湍流中,如石盆然。次度牛欄嶺、茶園嶺,最后度湯家嶺,回望生米洲,乃至香城寺。榜曰:“咸通香城蘭若八年,鎮南節度使嚴景書。”昔東晉隆安中曇顯肇居此山,嘗與陸靜修榷論,見 《北齊·高僧傳》。今長老如晦,妙喜弟子也。方丈側婆娑羅樹兩株,葉皆下垂,又有羅漢菜,常以正月生。
飯罷,杖策登山,初過榧林。其間一株最大者,圍丈五,號將軍樹,相傳近千年矣。程公辟詩云:“金錫云中似有聲 (寺記有羅漢四十九人持金錫見云中),野僧同我上山行。千年大榧婆娑在,老似將軍擁萬兵。”次至舊院基,次至硯石,長一丈四尺,闊六七尺。程公辟詩云:“石頭如硯貯寒泉,今古無煙水自閑,待把萬松燒作墨,大書長句滿西山。”次至靈觀尊者坐禪石。次至屋壇,高六尺,闊七尺。是為香城絕頂。靈觀者,隋開皇初新羅沙彌也,為此壇行道求戒,尋償宿仇而終。自寺至此五里,積雪猶未消,遠眺章江,略見府城山后即江東建昌縣界。周覽移肘,復至寺中,讀順禪師碑、二蘇詩刻、潘興嗣記、文慈順塔記,遂還翠崖。
日方晡矣,同堅老登愈好亭,在寺后。前長老了因取《寒山頌》 中“微風吹幽松,靜聽聲愈好”之句而為名。自作記,粗可觀。望寺埸左右,山環抱而鸞岡正當山口,即三徐祠堂也。方丈之右有半月軒,蔣穎叔有詩。又有聽松堂、澄源塔在寺右,大竹成林,圍丈五六,傍有齊王廟間,即李王弟撫州牧景達也,亦署澄源。敕嘗舍田入寺,故廟祀之。法堂左階花磚,猶是南唐舊物,隱起之文皆踏平,向來僧徒大集故也。
晚再同堅老及西堂三人過洪崖,俯視深潭,草木蒙蔽,碕崖峭絕,不容側窺,而水聲湍洪,疑其有異。乃并澗十余步,披草而入,始見硤中石數十丈,飛流激浪,數節傾射。而左崖懸瀑數道,相去三丈,妙絕不減棲賢之三峽。又其右多磐石可坐,前此一道皆不知,但窺井而已,若非再至,幾成徒行。主僧善權巽中舊題詩云:“水發香城源,度澗隨曲折,奔流兩崖腹,洶涌雙石闕。怒翻銀漢浪,冷下太古雪。跳波落丹井,勢盡聲自歇。散漫歸平川,與世濯煩熱。飛梁瞰靈磨,洞視竦毛發。連峰翳層陰,老木森羽節。洪崖石仙子,煉秀搗殘月。丹成已蟬蛻,井臼見遺烈。我亦辭道山,浮杯愛清絕。攀松一舒嘯,靈風披林樾,尚想騎雪精,重來飲芳潔。”亦佳作也。
己卯拂旦,游洪崖資禪院,去翠崖十里。而近道中石澗湍流,淙激可愛。度落馬嶺乃至。本白石道者智新所居。殿宇甚小,法堂已摧。寢室窗外,對梅嶺如屏障。真宗嘗御制歌詩四篇賜智新,有“明珠為戒曾無玷,拳石充糧永不饑”之句,謂其煮白石而食也。其余敕劄皆在。歸飯翠崖,堅老及二三西堂再過洪崖。芟草開道,坐崖石,汲泉烹茶。縱觀飛瀑而行。堅老送別三徐祠下,至江頭僅三十里,前蓋誤而迂也。
雄峙南昌市贛江之西30里的西山,巖岫四出,千峰北來。《水經注》云:“疊障四周,杳邃有趣。”傳說黃帝臣子伶倫即洪崖先生得道居此。漢魏以來,成為高士隱居、寺觀散布的勝地,為名山注入文化的內涵。王勃《滕王閣》 詩“珠簾暮卷西山雨”,更增添了人們的向往。南宋乾道三年,年方42歲的周必大,自江蘇宜興入長江西上,過鄱陽湖,來游西山,作此奇文。
首段記南昌城邊看西山,在拄頰亭,因陰雨遠山迷濛,看不真切,“不快心目”,寫出心中的遺憾與惆悵。幸好幾天后轉晴,登滕王閣,西山秀姿隱現可見。也許激起了作者的“考據癖”,查知地理書所云“西山一名厭原山”。次段記出城觀西山,在北門外登列岫亭、秋屏閣,最好望西山,誠如朱熹詩云“不到列岫亭,詎知親切處。”層巒疊嶂、蜿蜒盤礴,西山正面盡收眼底,初了心愿。當然,作者也免不了在南昌城會見地方上的官員,游覽鐵柱觀、滕王閣,酌飲那清泠的四季不竭的淺沙泉、馬跑泉,看看被縮建的東北城墻,還在“四圍皆荷”的孺子亭歡聚了一回。這兩段以陰、晴、側面、正面觀西山的不同,寫出作者急欲往游西山的迫切心情,烘托出西山風姿,達到“欲抱琵琶半遮面”的藝術效果。
接著寫“為西山之游”,此句是上下文之連接點。經過沙井口——貞觀院——上藍莊——鸞岡,作者饒有興致地記下有關的傳說與所見古跡文物。在鸞岡稍前,即是西山最大寺院——翠崖寺。因殿宇眾多而密集,其外觀宏壯。此寺南齊時始建,歷來有道之僧亦多,而無殷以德行學識得李璟敬重。無怪乎此處在“江西號為勝地。”飯后又急著觀洪井,深不可測,令人遐想與好奇。曾有橋,又有水槽水輪等,見僧人經營苦心。又其旁“紫清宮”僅幾名道士,景況蕭條。回到翠崖,夜觀李璟詔書,不免感慨“唯有此寺不失舊物。”使我們看到南宋時西山一帶佛道兩教的衰敗。這一段寫渡過贛江來到翠崖寺的經過。
次日登山,乘小車度嶺,可見尚有寬路可行。溪中有石如盆,是傳說中洪崖先生所用物。過茶園嶺、湯家嶺,仿佛見層巒起伏、路途顛簸。來到香城寺,作者考其建寺緣起,有東晉高僧曇顯居此。有唐代遺榜,寺側娑羅樹,羅漢菜等寶物。然后棄車“杖策”登上最高峰,山勢漸陡峭,過榧林,觀如硯巨石。又經過坐禪石,至屋壇,考察了靈觀尊者活動的遺跡。在此頂峰,視界開闊,東眺章江,北顧建昌,環顧久之,始戀戀不舍回到香城,重讀寺中文物。返回翠崖寺。此為登香城絕頂經過。
“日方晡矣”,正是午后三時,作者來寺后“愈好亭”,俯覽四周形勢,山峰環繞,中開平谷,鸞岡正當谷口,對寺中環境亦漸了解,徜徉于寺右半月軒、聽松堂、澄源塔、齊王廟間,見法堂左階磚面花紋被踏平,緬懷向來僧徒集會場面。晚飯后再來洪崖,用一“過”字,與前文“觀”字不同。因潭深、草密、崖陡,難窺真貌,而水聲轟振空谷,迥異于常,心生詫異,緣澗撥草而入,恍然明白因瀑流沖激硤中巨石所致。明人徐世溥《游記》云:“西山之水飛鳴而下……前有巨石當之,若塹水稍匯之,上瀑奔流至此,則復沖激上山,左右噴薄,澆石壁逆流而下矣。左右有鐘磬兩石,巨若輪,橫天所倚。若水東奔激之,則滃然為鐘聲,若倚瀉西去則鏗然若磬。”亦道出潭中奧秘。作者至此,贊為妙絕。慨嘆如非再來,恐負此行。誠如善權詩說得好: 洪井水遠自香城源流來,猶如銀河翻浪,太古遺雪,自雙石闕墜入丹井,洗去人間煩熱。詩中還寫到一個美好傳說,曾有石仙子來此,煉丹搗月。全詩氣勢奔放,峭健有奇氣,故作者嘆為佳作。這一段寫翠崖、洪崖,尤為精彩生動。
次日拂曉,游十里之外的資禪院,其外觀:“殿宇甚小、法堂已摧”,亦極衰敗。從此仰望梅嶺如屏障。又觀寺中敕、 御制詩等。回翠崖, 三游洪崖,汲泉烹茶,誠如善權詩云:“尚想騎雪精,重來飲芳潔。”可想見當時怡悅情態。“縱觀飛瀑”卻偏要“行”,寫出不忍別去而日程緊迫的矛盾。最后以告別西山作尾聲。
本文以日程為序,寫我所見所感,行文簡練干凈,疏朗中有筋絡。結構上有分合,既寫概貌外觀,亦能從里向外寫,如寫遠看西山,又寫入西山朝外觀覽所見; 既寫翠崖寺之棟宇,又入寺中寫四圍形勢環境。寫洪崖有三次,每次立足點不同; 初寫外觀大勢; 次寫峽中探秘; 三寫賞景之樂。無論是寫幽境還是狀壯觀,或是記古跡,均恰到好處,要言不煩,參插前人詩句,揉合議論抒情。使人開拓眼界,獲得宏博的知識。前人論其文“雄渾博雅” 《廬陵周益公集·后序》。于此或可窺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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