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張惠言·周維城傳
嘉慶元年, 余游富陽, 知縣惲侯請余修縣志。未及屬稿【1】, 而惲侯奉調【2】。余去富陽。富陽高傅占, 君子人也, 為余言周維城事甚具【3】, 故為之傳, 以遺后世之修志者。
周豐, 字維城, 其先紹興人, 徙杭州, 世為賈【4】, 有貲【5】, 父曰重章。火災蕩其家, 流寓富陽。重章富家子, 驟貧, 抑郁無聊, 益跅弛【6】, 不問生產, 遂大困, 尋死富陽。
豐為兒時, 當天寒, 父中夜自外歸, 又無所得食,輒引父足懷中以臥。十余歲,父既卒,學賈。晨有老人過肆【7】,與之語,奇之,立許字以女。女李氏也。豐事母起坐行步,嘗先得其所欲,飲食必親視,然后進。事雖劇,必時時至母所,視問輒去。去少傾,即又至,母不覺其煩。李氏女又能順之。母脫有不當意【8】,或端坐不語,豐大懼,皇皇然若無所容【9】,繞膝盤旋,呼阿母不已,聲悲慕如嬰兒。視母顏色怡,乃大喜, 又久之, 然后退。其子孫逮見者【10】,言其寢將寐,必呼阿母;將寤又如之,殆不自覺也【11】。
豐年四十二,時未有子,病幾死。過吳山【12】,有相者睨之良久【13】,引其手指之曰:“是文如丹砂【14】,公殆有隱德, 當有子, 富壽康寧, 自今始矣!”豐賈致富,有子三人, 孫六人。子沅、濂,孫愷、恒,皆補學官弟子【15】。豐年八十四卒,如相者言。
豐于鄉里能行其德【16】,有長者行【17】。嘗有與同賈者歸,豐既資之。已而,或檢其裝,有豐肆中物,以告豐。豐急令如故藏,誡勿言。其來待之如初。高傅占言曰:“富陽人多稱豐能施與好義。”然豐嘗曰:“吾愧吳翁、焦翁。”吳翁者,徽州人,賈于富陽,每歲盡,夜懷金走里蒼,見家貧,嘿置其戶中,不使知也。焦翁者,江寧人,挾三百金之富陽賈。時江水暴發,焦急呼漁者,拯一人者,與一金。凡數日,得若干人,留肆中飲食之。俟水息,貲遣之歸。三百金立罄【18】。二人者,今以問富陽人,不能知也。
豐又嘗言:“吾生平感婦翁知我。”嗚呼,市巷中固不乏士哉!
【注釋】
【1】 屬 (shu): 綴輯也。
【2】 惲侯: 即惲敬, 為作者好友,“陽湖派”古文的開創者之一, 時任富陽知縣。又, 舊稱知縣為邑侯, 所以作者尊稱之為惲侯。
【3】 具: 詳細。
【4】 賈 (gu): 做買賣。
【5】 貲 (zhi): 同“資”。
【6】 跅(tuo) 馳: 放蕩, 無拘束。
【7】 肆: 作坊, 店鋪。
【8】脫: 連詞, 倘若、如果。
【9】 皇皇: 又作惶惶, 心中不安的樣子。
【10】 逮 (dai) 見: 看見。逮: 及, 達到之意。
【11】 殆: 副詞, 大概, 恐怕。
【12】吳山: 即今杭州南的吳山, 山上有城隍廟,故又名城隍山。
【13】 睨: 斜視。
【14】 文: 通“紋”。
【15】 學官弟子: 即生員也。
【16】 行: 做, 行為。德: 恩惠, 恩德。
【17】 行: 品行, 風范。
【18】 罄 (qing): 盡, 用盡。
【賞析】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 傳記體散文一般可分為三類: 一是史書上的傳記, 稱為史傳, 主人公多為王侯將相, 可溯源到漢代司馬遷的 《史記》;二是傳記體傳奇小說; 三是史傳之外, 文人學者所寫的散篇傳記, 最早始于漢代劉向的 《新序》, 《列女傳》等。唐代的古文運動推動了散篇傳記的發展, 如柳宗元的 《童區寄傳》就屬此類。散篇傳記描寫一些下層平民百姓的事跡, 在對他們進行熱情歌頌的同時, 也寄寓著作者對當時社會的批判和自己的政治思想, 形式自由、灑脫。張惠言的這篇《周維城傳》就是最后一類形式的傳記。全文主要通過對周維城在家的孝道和在外的德行的描寫, 贊揚了勞動人民勤勞、善良的美德, 表達了作者市井之中不乏高士的思想。
一般人物傳記, 都從姓氏籍貫寫起, 好像也成了一種傳記模式。且不論這種寫作方法有何獨到的優點, 但模式本身就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僵化。千篇一式, 千人一面, 是與文章風格多樣化的需求背道而馳的。作者有意打破這種模式, 先從交待寫傳緣由寫起, 確也別具一格。
那么,作者之意何在呢?仔細分析一下原文,不外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側面歌頌富陽知縣惲敬。
惲敬,江蘇陽湖(今江蘇常州市)人,與作者一同開創了“陽湖派”,是作者的好友,為官耿直廉潔,不隨俗俯仰,時任富陽知縣。古人為地方官樹碑立傳,往往不正面直言其在任時的清政廉績。否則便有溜須拍馬之嫌。且正面歌頌也流于庸俗,于是就絞盡腦汁想方設法通過對另外一些歷史事實如該地方官治下的民情風俗道德的記敘,來進行側面歌頌。作者寫周維城傳大概也是這層含義。惲敬治富陽縣時,市井之中居然出了個周維城這樣的高士,無論如何也會使惲敬臉面生輝了。
另一個含義是為全文的真實性奠定基礎。周是富陽人,而作者只不過是旅游到富陽,兩人素昧平生,從未謀面,作者怎么會對周的事了解得那么詳細?為了消除這個疑問,作者就十分有必要作一番特別交待了:所傳人物事跡是富陽人高傅占告訴他的。
可是剛回答了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又接踵而至:既然是高傅占告訴作者這個故事,那么,誰又敢肯定這個故事不是高本人杜撰的呢?或者,退一步說,即使實有周維城其人,誰又能保證高傅占在轉述時沒有加進虛構幻想的成份呢?看來還是不可信。有沒有辦法彌補一下呢?
有的。作者在寫到高傅占時說“富陽高傅占,君子人也。”這“君子人。”三個字的補充,似是無意之筆,卻偏偏是作者匠心所凝。古人是很崇尚“君子”的,以為君子學行篤直,可堪信賴。既然高傅占是“君子”,那么他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寫文章最要從細處著眼,切不可馬馬虎虎。一般也許會認為這篇散文不是為高立傳,是否君子無關緊要,殊不知,少了這三個字,整篇傳記的可信度就大大降低了。
傳記貴在真實,作者深諳此道,不僅文章開頭就定下了真實的基調,而且,縱觀全文,這種真實感一直彌漫滲透于字里行間及層次結構的安排中。例如作者先借交待周的家世敘述其淪落富陽時的困頓,接著再描寫周的孝行:先寫“豐賈致富”,后述其“施與好義”,就顯得真實可信。非貧豈見其孝?非富何以施與?一環緊扣一環,讀者再無懷疑余地。
第二段開始是全文的重點所在,也是傳記最難的地方。從人生旅途漫漫,如大江大河,時而險灘急流,暗礁叢生,時而風平浪靜,似涓涓細流,時而是歡聲笑語,時而涕淚縱橫,即使擇其比較大的事件來細細描述,也可洋洋灑灑幾萬言,顯然不是短短的一篇傳記所能涵蓋得了的。更何況周是商人,生活面較之一般人更為廣闊,經歷也更為復雜,因而也更難作全面的描寫。作者必須抓住其最富特征、最典型的行為、性格等來描寫,才能以有限的文字最大限度地刻畫出人物。在這篇傳記里,作者抓住了周的兩個特征:在家里對父母的孝道和在外面對凡人的行善好施,作為刻畫人物的突破口。
為了突出周的孝, 作者記述了幾個生活細節: 一是天寒地凍的深夜,父親外歸, 就把父親的腳抱在懷里睡覺, 以自己的體溫溫暖了父親的雙腳, 同時也給抑郁寡歡的父親以心靈的撫慰; 二是日常生活中對母親的態度。時時想著母親, 處處想著母親, 睡覺前最后一件事是叫一聲母親, 睡醒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叫一聲母親。一個“大懼”, 一個“大喜”, 活脫脫地刻畫出周與母親同喜同悲的孝行: 母親高興, 他比母親更高興; 母親愁悶,他比母親更愁悶。總之, 作者筆下所之, 恣肆縱橫, 極盡描述之能事, 雖未對周的孝道置一詞之評論, 然其孝行已歷歷在目了。
對“豐于鄉里能行其德”也是由一件細節揭示的: 發現同伴偷了他的財物不僅不追究, 反而“急令如故藏, 誡勿言, 其來待之如初”, 君子待人以德, 或曰以德報怨, 周大概就是這種人了。作者舉這個事例, 還有更廣泛的暗示: 對待小人尚且如此寬容, 對待一般人就更不用說了。
作者如此剪裁謀篇確實有獨到之處: 一是藝術上的個性化。周維城祖先世代經商, 本人又十幾歲即開始經商, 因而商賈無疑在他生活中占重要地位。也正因為如此, 若選擇商賈活動作為傳記重點,則不僅很難從紛亂的事例中選擇出有代表意義的事件, 而且也易使人物流于類型化、程式化。作者另辟蹊徑, 從“孝”與“德”著手, 就使人物個性鮮明起來, 真正成為周維城的而非一般商人的傳記。個性就是人物的形象性、生動性、是傳記的生命所在。二是突出周的高尚品德。我國古代是十分尊崇“孝”的,“忠孝禮義廉恥”,“孝”居第二。為臣須“忠”, 為子須孝、不忠不孝, 大逆不道。“孝”也是儒家文化傳統對個人修養的基本要求之一, 是儒家道德倫理大廈的基石。孝子則是要樹碑立傳, 受萬人敬仰的。作者寫了周的孝, 無形中就使周的形象完美起來。三是為周洗刷惡名。“無奸不商, 無奸不富”是古人對商人的一般看法, 作者偏偏在這一點上與世俗唱反調, 借富陽人之口稱贊周“能施與好義”, 就愈在對比中看出周善良的德行操守。可見作者在選題進行加工提煉上, 真是費盡了心機。
從行文開始, 作者交待了寫作的緣起、周豐的家世、德行、生活簡歷, 似乎文章該結束了。但作者偏不這樣, 借周維城之口引出吳翁焦翁兩位高士的故事。這是史家作傳時的附傳體寫法, 即在行將傳完一個人物時, 附帶傳記另外一些與前面所傳之人相關的人物, 或起相反相成的作用, 或起相輔相成的作用, 目的在于烘托所傳人物, 使其形象更鮮明、豐滿。這里是起后一種作用, 無論是吳翁的歲末散財濟人, 還是焦翁的破金救命, 目的都是為了映襯周的“施與好義”之德。更進一步說, 吳翁焦翁的行為就是周的行為, 兩者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這里妙就妙在借周之口說出, 行文更覺自然, 而周的虛已從善的品質也一并寫了出來。
最后是作者自己的感嘆:啊呀,市井里巷之中確也有不少品德高尚之士啊!由于有了前面的描寫,這里的感嘆才顯得真誠,發自內心,決非偽飾。“嗚呼”兩字,既表明了作者對周維城的敬仰之情,又為社會冷落了許多像周維城一樣的高士而抗議,還為我國文化傳統源遠流長而驚嘆!
全文至此戛然而止,留給讀者許多回味和思考。作者所選事例不多,但用得精,寓意深;結構安排精巧,疏密有致,詳略相間;行文流暢,轉折處順乎自然,猶見功底深厚,遣詞造句貼切傳神,不失為一篇優秀的傳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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