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再游烏龍潭記
譚元春
潭宜澄(1),林映潭者宜靜,筏宜穩,亭閣宜朗,七夕宜星河(2),七夕之客宜幽適無累。然造物者豈以予為此拘拘者乎(3)?
茅子越中人(4),家童善篙楫。至中流,風妒之,不得至荷蕩,旋迎釣磯系。筏垂垂下,雨靡靡濕幔,猶無上岸意。已而雨注下。客七人,姬六人,各持蓋立幔中(5),濕透衣表。風雨一時至,潭不能主。姬惶恐求上,羅襪無所惜。
客乃移席新軒,坐未定,雨飛自林端,盤旋不去。聲落水上,不盡入潭,而如與潭擊。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處,電與雷相后先,電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6),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銀珠貝影,良久乃已。潭龍窟宅之內,危疑未釋。
是時風物倏忽,耳不及于談笑,視不及于陰森,咫尺相亂(7)。而客之有致者,反以為極暢。乃張燈行酒,稍敵風雨雷電之氣。忽一姬昏黑來赴。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亦或即為潭所生。而問之女郎,來路日不盡然,不亦異乎!
招客者為洞庭吳子凝甫,而冒子伯麟、許子無念、宋子獻儒、洪子仲韋,及予與止生為六客,合凝甫而七。
〔注釋〕(1)潭: 指烏龍潭,在江蘇南京城內,水木清幽,景物宜人。(2)七夕: 夏歷七月七日晚上,傳說喜鵲在天河搭橋,讓牛郎織女渡河相會。(3)造物者: 指天。(4)茅子: 指茅元儀,字止生,歸安(今浙江吳興縣)人。作者說他是“越中人” (越中,現在浙江紹興一帶),當是指浙江水鄉而言。(5)蓋: 指雨具。(6)煜煜(yu):明亮耀眼貌。(7)咫尺; 形容距離很近。咫: 周制八寸。
〔鑒賞〕譚元春的友人茅元儀在烏龍潭建有住宅,曾多次邀請他去游玩。作者寫過三篇烏龍潭游記,其中以《再游烏龍潭記》最為精彩。
《再游烏龍潭記》描寫了夏天游潭時忽逢雷陣雨的情景,氣勢飛動,神態逼真,把大自然驚心動魄的壯美景象生動地呈現在眼前,在竟陵派的游記文學中算得一篇上乘之作。
現在逐段分析這篇作品。“潭宜澄,林映潭者宜靜,筏宜穩,亭閣宜朗,七夕宜星河,七夕之客宜幽適無累。然造物者豈以予為此拘拘者乎?”這一段是游潭以前的議論,先從最適宜游覽的條件數起。作者在六句當中,一口氣用了六個“宜”字,分別從時間、地點、人物三個方面提出最適宜于游覽的要求。表面似乎是泛泛著筆,實際上句句扣牢游烏龍潭,認為這是在一個最適當的時間,與一些最合適的朋友,游覽一個最值得游覽的地方。但作者在歷數宜游的條件以后,又用一個“然”字作一轉折,反問一句: “然造物者豈以予為此拘拘者乎? ”意思是:我提出這許多宜這宜那,老天爺難道以為我是這樣拘守死板的人嗎? 言外之意是,就一般而論,這些條件都是不可缺少的,但也未必都如此,可以有特殊的例外。這就為下文埋下了伏筆,文章寫得有開有合,姿態橫生。文章接著寫道: “茅子越中人,家童善篙楫。至中流,風妒之,不得至荷蕩,旋迎釣磯系。筏垂垂下,雨靡靡濕幔,猶無上岸意。”這里先寫茅止生的家童善于劃船,卻敵不過頂頭風,以反襯風之大。“風妒之”,用一“妒”字,把風擬人化,仿佛它嫉妒人們縱情快游,故意要掃他們的興。而細雨同時也下個不停,以至于“濕幔”,可見時間已經不短了。總之風雨齊來,天公不作美,但人們的游興仍然很濃,“猶無上岸意”。
下一段是說,不一會兒,大雨如倒水一般地下起來。七位游客,以及六位伴游的歌女,各自手拿雨具站在布幔中,外面的衣服都濕透了。前面一段說“雨靡靡濕幔”,這里說“已而雨注下” “濕透衣表”,雨勢驟然迅猛,而風勢也很猖狂; “風雨一時至,潭不能主”,平靜的烏龍潭在狂風暴雨的突然襲擊下,仿佛一時措手不及,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兩句是用擬人的手法描寫烏龍潭,渲染風雨氣氛十分生動。緊接著“姬惶恐求上”,這是對“潭不能主”的進一步鋪陳,也是對上段“雨靡靡濕幔,猶無上岸意”的一個轉折。這時筏上有一些人經受不住了。烏龍潭誠惶誠恐,不能自主,筏上的歌女也惶恐不安,要求趕快上岸。由潭而及人,極力渲染狂風暴雨的嚇人聲勢。“羅襪無所惜”,寫出狼狽上岸之態,流露出作者對歌女們的幽默嘲諷,顯然他自己是不把狂風暴雨放在心上的。歌女“惶恐求上”的“求”字,襯出包括作者在內的七位男游客這時仍無上岸之意,但在歌女們的要求之下也只得同意了。水上之游就到這里結束。下文寫上岸后烏龍潭上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的情景,這是通篇文章的主干,寫得筆酣墨飽,淋漓盡致。依次可以分作幾個層次來說。先寫上岸避雨。“客乃移席新軒”的“乃”字和“移”字,承上文“姬惶恐求上”的“求”字,寫游客們在歌女的請求下,把筏上的酒席移到岸上新建的亭軒中去。接著寫風雨再度轉猛,“坐未定,雨飛自林端,盤旋不去。” “聲落水上,不盡入潭,而如與潭擊。” 這幾句寫林中和潭上的雨勢,各有聲態,逼真傳神。“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用“忽震”二字寫驚雷驀地炸響,嚇得歌女們掩住耳朵想躲藏,渲染驚雷的聲威和歌女膽小的神態都十分生動。“至深處,電與雷相后先”,寫云層深處,電閃雷鳴,先后相應; 而“電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銀珠貝影,良久乃已。”在這里作者特別對閃電的奇觀作了出色的描寫。這是描寫雷雨一幕中最精采而奇幻的鏡頭。作者由此而產生這樣的想象: “潭龍窟宅之內,危疑未釋。”這電閃雷鳴,攪得烏龍潭中的龍宮也不得安寧,龍王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可能正在那里滿懷疑慮呢! 從烏龍潭的名字聯想到龍宮,十分自然。這一段先寫林中的飛雨,再寫潭上的急雨,然后寫驚雷,寫閃電,情景瞬息萬變,而寫來層次井然,筆筆有飛動之勢。但作者又不作一例鋪陳,在逐層描寫中突出閃電作為重點,顯得有主有從,有聲有色,有正面的描摹,也有側面的烘染,充分表現了作者觀察的細致和感受的深刻。文章的節奏也如同風雨雷電一般,顯得急驟而多變,使人目不暇接,讀來有驚心動魄、身臨其境之感。
前面一段以描寫客觀景物為主,下一段則以抒寫主觀感受為主。“是時風物倏忽”,寫景物頃刻萬變。“耳不及于談笑,視不及于陰森,咫尺相亂。而客之有致者,反以為極暢” ,盡管風雨晦冥,視聽難辨,游客中有興致的,反而認為十分暢快。“乃張燈行酒,稍敵風雨雷電之氣。”于是干脆點起燈來,依次斟酒痛飲,用以驅除昏暗和抵擋風雨雷電的森然寒氣。這是進一步寫賞景作樂的興致。
“忽一姬昏黑來赴。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亦或即為潭所生。而問之女郎,來路日不盡然,不亦異乎! ”這一段是風雨賞景的余文。前面說游客有七人,伴游的歌女卻只有六人,缺少一人。“忽一姬昏黑來赴”,是說昏暗中忽然又有一位歌女趕來赴會,顯然她是一位遲到者。“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這位女郎來了以后,才知道狂風雷雨只在烏龍潭附近,別的地方并不如此。俗諺說: “夏雨隔牛背”,“東邊日出西邊雨”。這種情景正為夏天的雷陣雨所獨有。“亦或即為潭所生”,是說或者這雷陣雨就是烏龍潭所制造出來的吧。這是暗用龍能行雨的神話傳說。從烏龍潭的名字而產生聯想,虛襯一筆,顯得空靈而饒有情趣。“而問之女郎,來路日不盡然。不亦異乎! ”詢問遲到的這位女郎,她說來的路上,太陽還沒有落山呢。這真是太奇異了! 更反襯了烏龍潭雷雨昏暗的獨特性,并且回應了開頭“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那一句,而 “始知”二字也有了著落。正是因為詢問了女郎,才知道這邊風雨晦冥,那邊太陽未落,因而發出 “不亦異乎”的驚嘆。
這一次游烏龍潭,因為一場雷陣雨,烏龍潭周圍天昏地暗,大自然呈現出另一番氣勢雄偉的奇觀。回顧文章開頭所說: “潭宜澄,林映潭者宜靜,筏宜穩,亭閣宜朗,七夕宜星河”等幾條,幾乎沒有一條相符,這一切全被狂風暴雨打亂了。但是作者卻感到游得十分暢快,這就獨獨與游客“宜幽適無累”那一條對上了號。作者之所以獨有會心地欣賞烏龍潭的雷雨情景,正顯得他 “幽適無累” ,即胸懷清雅閑適,沒有一點塵俗之念。文章的開頭和結尾,也就隱然有了一種呼應的關系,需要讀者經過思索而領會。
這篇文章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是善于多層次地寫景,成功地把夏天烏龍潭上的雷陣雨寫得有聲有色,情景相生,形神飛動,使人感到風雨雷電之氣撲面而來。而這種幽深冷峭的氣氛,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竟陵派文風的象征。也許是題材與風格相適應的關系吧,作者寫來得心應手,天然渾成,不象他有的文章那樣生硬做作,難以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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