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書洛陽名園記后
李格非
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澠之阻(1),當秦、隴之襟喉(2),而趙、魏之走集(3),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常無事則已(4),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5)。予故嘗曰: “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6)”
方唐貞觀、開元之間(7),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8),號千有余邸(9)。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10),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 高亭大榭(11),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余處矣。予故嘗曰: “園圃之廢興,洛陽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亂,候于洛陽之盛衰而知; 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圃之廢興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予豈徒然哉(12)?
嗚呼!公卿大夫,方進于朝(13),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為(14),而忘天下之治忽(15),欲退享此樂,得乎(16)? 唐之末路是矣!
〔注釋〕(1)挾: 《后漢書·班彪傳》注: “在旁曰挾” 。殽(xiao):山名,也寫作崤。在今河南省洛寧縣北,東接澠池縣界,西接陜西界。澠: 澠池,在今河南省澠池縣西。阻: 險阻。(2)秦、隴: 今陜西甘肅一帶地區。襟: 衣襟。喉: 咽喉。(3)趙、魏: 戰國時趙國、魏國,今河南、山西一帶地區。走集: 要沖。《左傳》昭公二十三年:“險其走集” 。杜預注: “走集,邊竟(境)之壘辟(壁)。” (4)常; 正常。《老子》第五十二章: “是謂襲常。”王注: “常者不易也” 。(5)兵:戰爭,兵事。(6)候: 征兆、跡象。(7)貞觀: 唐太宗年號(627—649)。開元: 唐玄宗年號(713—741)。(8)東都: 洛陽。唐以長安為京師,洛陽為東都。(9)號: 號稱。邸(di): 府第。(10)五季: 指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等五代。酷: 酷烈的戰爭。(11)大榭:高大的樓臺。(12)徒然: 無所謂。(13)進于朝:進身于朝廷。做官。(14)放:放浪自縱。自為: 隨心所欲。(15)治忽:治亂。(16)得乎:還能夠嗎?
〔鑒賞〕洛陽是我國六大古都之一。從東周起,先后有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武周、五代唐等九個朝代建都洛陽。故有“九朝名都”之稱。早在武王滅殷以后,武王為了加強對東方諸族的控制,就看中了洛陽這個地處“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的地理位置的重要。相傳他曾把傳國之寶的九鼎遷到洛邑,就有定都洛邑之圖。據《尚書·洛誥》記載,召公、周公先后親赴現場察看地形,定建筑方案,占卜問神,結果是選中澗水東、瀍水西、濱臨洛水一帶,卜大吉之兆。于是,澗水東、瀍水西一座方十七里(古制)的王城,瀍水東(今白馬寺東)三里的周城(周室宗廟)便建立起來了。兩城相距四十里。后來平王從鎬京(今陜西西安)遷都洛陽,就住在王城。敬王時,又徙都周城。漢高帝始欲定都洛陽,采納婁敬的建議,為鞏固關中后方,才仍移都長安。直至漢光武帝方正式遷都洛陽。漢魏時代的洛陽城是在周城遺址上加以擴展的; 隋唐以后,洛陽進入鼎盛時期,都城又在漢魏故城地基上西移十八里,基本在原王城的舊址上擴建而成。洛陽北依邙山,南對伊闕,形勢非常險要。隋唐時,洛陽鼎盛時期,洛水橫貫全城,街坊區橫跨洛河南北,有所謂三市:東市(豐都市)、南市(大同市)、北市(通遠市),雄壯而且嬌美。隋王朝為了修建這座城,每年征調的工匠、民伕達二百萬人。東都建宮城于北,皇城于南,各殿正中門正對伊闕,形成全城的中軸線,氣勢雄偉,居高臨下,兼便防衛。城西有西苑,周一百二十六里。苑內沿龍鱗渠建有十六所宮院,征集各地奇花異草,珍禽怪獸,供帝王游樂。苑內有大池曰“海” ,周十余里,有蓬萊、方丈、瀛洲諸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山上還建有臺觀殿閣,窮極華麗。煬帝營東都的同時,開鑿了運河。一條通濟渠,從西苑引澗水、洛水入河水,再從板渚引河水循蒗蕩渠入淮水,疏浚邗溝,引淮水達江水; 一條永濟渠,引沁水南達河水,北至涿郡(治所薊縣,今北京市西南)。運河的開鑿,使洛陽進一步完善為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城市。唐時,洛陽和長安相等,甚至超過長安,高宗常往來于東都、長安之間,稱為“東西二宅” 。武則天臨朝聽政時,改稱東都為神都。武氏執政改唐為周時,便干脆以神都為周都了。中宗復位,仍改神都為東都。五代時,朱溫、李存勖,乃至石敬塘,均先后定都洛陽。至于稱之為神都也好,東都也罷,都能證實洛陽是歷代帝王爭奪的地方。到了宋朝以后,洛陽就衰落下來了。金人統治時期,雖然稱洛陽為“中京” ,實際上已經是名存而實亡。在我們鑒賞宋代李格非的名作《書洛陽名園記后》一文前,先追考一下古都洛陽城的前段歷史,對理解此文的深刻含義是有助益的。
“書……后” ,就是“跋” 。其內容,可以是說明編寫情況,闡述某些觀點、原則,也可以介紹或評價作品。縱觀這篇文章,多為闡述某些觀點,說它是議論性散文也不無理由。
文章劈頭一句:“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澠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這一段文字,概括洛陽的地理形勝。據宋以前的中國版圖,在人們的心目中,洛陽處中原腹部,由是而定“天下之中” 。在宋以前的那些朝代里,西要東去,東要西往; 南想北走,北欲南奔,非經洛陽不可。這就首先從洛陽的地理位置上肯定洛陽的地位。更兼有殽山、澠池天然險阻,山懷名城,城依山勢,形成東西兩地交通的要沖。據洛陽者猶如“一夫當關” ,而要西窺東望,走南奔北者,則非據洛陽不可。因此,就把洛陽地方推上為政者歷來必須搶奪的對象的位置。唯其位置適中,“四方入貢道里均” ,成為交通要沖; 唯其形勢險要,咽喉之地,四方搶奪,所以,“天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基于位置適中,地形險要,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就理所當然; 基于變亂事態,據守者與欲得者的矛盾激化,上升到用戰爭奪洛陽亦勢所必然。行文至此,作者說,“予故嘗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這樣,洛陽城的地位就更進一層地得到強調: 安定與動亂從這支寒暑表上便可看出。這便是所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了。就文章的結構而言,上述部分是論點。論點的提出是分別用三段論式構成邏輯推理的。因為位置適中,形勢險要,所以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因為是四方必爭之地,洛陽又先遭搶奪,所以從洛陽的盛與衰上就可見天下世事的治與亂。一二兩段就又自然形成為第三段推理結論的前提。
文章接著寫: “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邸。”處于太平盛世,當大官的以及皇親國戚,誰個不想在這座都城里享受呢?紛紛建院落,營造住宅于此,其目的就是想世世代代長居于此。圖謀久居,就得從長治理,從長治理則洛陽就興旺。所以這段時間,是洛陽城發展史上的鼎盛時期。
然后,筆鋒一轉,“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 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無余處矣。”這里,筆調沉抑,流露了作者多么深重的歷史慨嘆!
在回顧歷史的基礎上,筆鋒稍一提頓,轉為一個結論: “予故嘗曰: ‘園圃之廢興,洛陽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亂,候于洛陽之盛衰而知; 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圃之廢興而得。” 花園房舍的興建和坍敗,顯示了洛陽地方政治氣候的興盛和衰敗。況且天下的太平與否,又是從洛陽地方盛衰的政治氣候而獲得消息的。而洛陽本身的興盛和衰敗,從它花園房舍的興建和坍敗上就可知道。這個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歸結成洛陽園圃是洛陽和天下盛衰治亂的窗口的結論。作者運用類比推理的方法,以反詰句作結,更有助于說明作記目的,增添了文章的論辯力量。同時,“《名園記》之作,予豈徒然哉?” 點透題旨,揭示了作者“有所為而作” 的創作用心。在悲咽的歷史反思的基礎上,緊接著文章便轉入富于現實意味的議論,更為沉著遒勁:“嗚呼! 公卿大夫,方進于朝,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樂,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這里,李格非已不限于慨嘆歷史了,而是深進一層,慨嘆現實中要重蹈覆轍者,同時,也是警告當權者要居安思危,要從長計議。若無長治,則不可能有久安; 無大治,局部的安逸也不能久長。李格非所處北宋后期,外患頻仍,內部政治腐敗,階級矛盾尖銳。作者面對如此現實,發出的忠告,情真理至。柳河東主張文學創作要“文以明道” ,李格非的這篇文章確已達到這個要求。在文章結構上,“忘天下之治忽” 與開段“天下治亂”成呼應之勢,關合全文,再以“得乎”發一深長感慨,然后以“唐之末路是矣”煞尾,以唐鑒宋,垂戒當世。
《書洛陽名園記后》僅二百三十余字,于短小之中,卻有全局鳥瞰,可謂于芥子中見彌須。文章總發議論,又有個別角落的典型事例的例證,令人信服,可謂精粹。無論從段節,還是通篇上看,邏輯推理嚴密,環環扣緊,結構非常嚴謹。就是面對現實的感慨,既非空洞的說教,又非聲色俱厲的大張撻伐,而是順乎歷史教訓的情理兼帶的提醒、忠告。文中寥寥數語,將唐時洛陽的興盛,五代時的衰敗,說得清清楚楚,既有歷史感,又有現實感; 情中寓理,理中含情,慨嘆中見沉著,富于凝重感,在議論散文中確是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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