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鹿虔扆[臨江仙]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鹿虔扆是五代時后蜀人,事蜀主孟昶,官檢校太尉,加太保,以擅寫小詞為孟昶所寵幸。這首詞收入后蜀趙崇祚編選的《花間集》。據歐陽炯《花間集序》,題為蜀廣政三年(公元940年)所作;則此集之成,大約也在這一年前后。是時距后蜀之亡尚有二十五年(公元965年,即宋太祖乾德三年),而鹿詞已在集中。故鹿作此詞當是為了憑吊前蜀王衍亡國而作。王衍亡于后唐,時在公元925年,下距934年后蜀孟知祥稱帝,中間達十年之久,宮苑荒涼,自在意中。后世或以鹿此詞“多感慨之音”,便說他“國亡不仕”(見《歷代詩余詞話》引《樂府紀聞》),其實是錯誤的,因為鹿虔扆是后蜀時的進士,在前蜀滅亡時,他還沒有做官呢(參閱王國維《鹿太保詞跋記》,見王氏所輯《唐五代二十一家詞》)。
從詞的本身來說,前人如元人倪瓚評之為“曲折盡變,有無限感慨淋漓處”(《歷代詩余》卷一一三引),清人譚獻說它“哀悼感憤”(周濟《詞辨》卷二譚氏評語),都比較確切。尤其在那專門選錄“鏤玉雕瓊”、“裁花剪葉”的艷冶之作的《花間集》中,這首詞顯得格調迥殊,宛如鶴立雞群,更加引人注目。當然,詞中感傷情調過于濃厚,也是一個缺點。
古人寫詩詞,有一種回環往復的表現手法。作者說的只是一件事或一個內容,卻從不同角度加以描繪渲染,如《古詩十九首》第一首《行行重行行》就是如此。這里姑舉開頭六句為例: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
這首詩寫閨中思婦對離家日久的游子的懷念。通首只是一個意思。第一句說游子遠行在外,越走越遠;第二句說兩人活生生地離別了;第三句說兩人中間相隔的距離有萬里之遙;第四句則說彼此各在天之一端;第五句與第三句意思大體相同,只是增加了“阻且長”(阻礙和遙遠)這一狀語;第六句又是第二句的反面說法。說法不同而說的只是一事,這就叫“回環往復”。這樣的寫法在抒情詩中還是必要的,而且比《詩經》中疊句重出的連章結構已有了很大進步(《詩經》中如“坎坎伐檀”、“伐輻”、“伐輪”,只是一個意思重疊三次,比漢代五言詩要單調多了)。鹿虔扆這首詞也正是用了這種“回環往復”的手法來反復吟詠同一內容。整首詞上下兩片無非寫池苑荒涼,殿宇空寂。可是由于作者從不同角度描寫了不同事物,這就顯得作者的“哀悼感憤”一層深似一層,從而也形成了倪瓚說的“曲折盡變”。這種把一層意思分做幾層來說的藝術手法,是詩人把他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增加深度的一種手段(所謂“愈鉤勒愈渾厚”),當然也就增強了對讀者的感染力。此詞上下片各分兩層,前兩句為一層,后三句為一層,共四層,其實只是一意。上片頭兩句,“金鎖”一作“金瑣”,王逸《楚辭章句》:“瑣,門鏤也,文如連瑣?!币簿褪堑耒U在宮門上的金色連瑣花紋。“綺窗”見于《古詩十九首》之五:“交疏結綺窗”?!段倪x》李善注引薛綜說:“疏,刻穿之也?!鄙谱⒂衷疲骸啊墩f文》:‘綺,文繒也。’此刻鏤以象之。”而《后漢書·梁冀傳》云:“窗牖者有綺疏青瑣?!崩钯t注:“綺疏,謂鏤為綺文?!眲t“綺窗”是指帶有鏤刻著花格子圖案的窗。無論是“金鎖重門”或“綺窗”,都是宮苑殿宇的代稱,但這兩句所寫的角度不同。前一句是由外向內寫:宮苑深閉重門,而苑內荒涼僻靜;后一句則由內向外寫:綺窗外一無所有,只對著一望無際的秋日晴空。上句著一“靜”字,顯得冷冷清清,荒涼得可怕;而下句在“對”字上用了個“愁”字,仿佛窗上那些鏤空的花紋圖案帶著愁眉苦臉的神氣,這就頓時把無情之物寫得仿佛有情了。為什么“愁”呢?于是引出了第二層,即上片的后三句。第一句,“翠華”本是旗上的羽飾,司馬相如《上林賦》:“建翠華之旗?!焙竽艘隇榛实蹆x仗或車駕的代稱。白居易《長恨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里?!蹦鞘菍懱菩诒馨驳撋街畞y倉皇逃出長安的情景。這里的“翠華一去寂無蹤”,則指的是前蜀皇帝王衍被后唐莊宗李存勖的兵將征服,俯首出降,打從這重門深苑中一去之后再也沒有蹤影了。開頭一句的“靜”和這一句的“寂”,看似一樣,卻略有區別?!办o”是當前實景;而“寂”卻是在繁華盡散之后留下的一片沉寂。這就使讀者隱約感到:當“翠華”在蜀時,宮中充斥歌管喧鬧之聲,也就是下文所說的“玉樓歌吹”(讀去聲),這在小朝廷偏安一隅時,原是經常聽得到的。而自從“翠華”去后,那聒耳的“歌吹”聲便也隨風飄逝,一歸闃靜?!皵唷闭?,絕也,“聲斷已隨風”是倒裝句法,即“歌吹”已隨風斷絕,無論是響遏行云的清歌,還是急管繁弦的樂曲,都無聲無息了。這兩句正是為上句的“寂”字所做出的精心刻畫。
上片由撫今而追昔,雖屬客觀描寫,卻還包含著作者自己的主觀感受。蓋荒苑無人,綺窗愁怨;去者無蹤,留者星散;這一切都體現出作者的心潮起伏,故“多感慨之音”。而下片則以移情手法專從客觀景物做旁敲側擊式的描繪?!按淙A”已杳,“歌吹”無聲,這是“人事改”;“煙月”卻一無所知,依舊如往日一樣“夜闌還照深宮”。這種手法在唐人詩中已經屢見,實在不足為奇。如李白《蘇臺覽古》:“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是說今時明月曾照見昔日繁華,反襯此際“舊苑荒臺”的凄涼寂寞。又如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則與此詞“煙月”二句同一機杼。惟李詩還寫到“楊柳新”和“菱歌清唱”,雖有滄桑之感卻透出盎然春意,并不使人感到情緒頹唐;劉詩則爽性對“故國”、“舊時”不加顧盼,只寫此日之冷落寂寥,正流露了詩人對南朝舊事的不滿情懷。此詞上片已經做了今昔對比,這兩句只起到反襯下文的作用,并無余味可玩,故只是平平帶過,不能算警策之筆。而全詞最精彩處卻在第四層,即收尾的“藕花”三句。不獨寫殘荷有情,與“煙月”的茫無知覺形成鮮明對比;而且把擬人化的表現手法運用得達到空靈欲活的程度。所謂“相向”,并非花與人“相向”無言,而是幾朵殘花敗蕊彼此楚楚可憐地愴然相對,大有涸轍之魚,相濡以沫的味道。而花上清露斑斑,香紅如淚,大約它們正在因“暗傷亡國”而啜泣吧。在結尾處寫出了這一極其生動的形象和場面,頓覺全篇振起,通體不懈。這也就是前人所說的“曲折盡變”,自然如諫果回甘,情韻不匱了。
最后,再簡單總結幾句。上片兩層,每層各相對稱。但第一、二句雖如前文所析,各具一解;卻又互文見義,兩相補充,“門”、“窗”本屬一類,“荒苑”、“秋空”,固有地面與天空之分,卻亦并具“靜”和“愁”的特點。第二層的三句皆寫“人事”,卻以去和留做對比,而又俱歸于一個“寂”字。下片兩層,以“煙月”之無情與“藕花”之“有情”相對照,看似彼此映襯,波瀾迭起;其實藕花又何嘗有情,不過是作者精心刻畫,故意把一層意思分作反正兩層來說罷了。這正是古典詩詞所以不廢回環往復的表現手法的緣故。否則單線平涂,固嫌一覽無余,索然寡味;即使銳意求新,力圖多變,而無此山重水復之境,亦不免貽人以忸怩矯飾、裝腔作勢之譏。鹿虔扆今只存詞六首(俱載《花間集》),這一首卻獨為清代張惠言《詞選》所取,大約就是由于它還能略存渾厚,未墮入尖新側媚之流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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