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風賦
宋玉
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1),宋玉、景差侍(2)。有風颯然而至(3)。王乃披襟而當之(4),曰: “快哉此風! 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5 ?”宋玉對曰: “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 “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6)。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7)?”宋玉對曰: “臣聞于師: 枳句來巢(8),空穴來風。其所托者然,則風氣殊焉(9)。”
王曰: “夫風,始安生哉?”宋玉對曰: “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10)。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11)。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12)。飄忽淜滂,激飏熛怒(13)。耾耾雷聲,回穴錯迕(14)。蹶石伐木,梢殺林莽(15)。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沖孔動楗(16)。眴煥燦爛,離散轉移(17)。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宮(18)。邸華葉而振氣(19),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20),獵蕙草(21),離秦衡(22),概新夷(23),被荑楊(24)。回穴沖陵,蕭條眾芳(25)。然后倘佯中庭,北上玉堂(26)。躋于羅帷,經于洞房(27)。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28): 狀直憯凄惏慄,清涼增欷 (29)。清清泠泠,愈病析酲(30)。發明耳目,寧體便人(31)。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王曰: “善哉論事! 夫庶人之風,豈可聞乎?”宋玉對曰: “夫庶人之風,塕然起于窮巷之間,堀堁揚塵(32)。勃郁煩冤(33),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34)。駭溷濁,揚腐余(35)。邪薄入甕牖,至于室廬(36)。故其風中人: 狀直憞溷郁邑(37),毆溫致濕(38)。中心慘怛,生病造熱(39)。中唇為胗, 得目為蔑(40), 啖齰嗽獲(41), 死生不卒(42)。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注釋〕(1)楚襄王: 即楚頃襄王,戰國后期楚國君主,楚懷王之子。蘭臺: 宮苑名,舊址在今湖北省鐘祥縣。(2)景差: 楚國辭賦作家,與宋玉齊名。(3)颯(sa): 風聲。(4)披: 敞開。當: 迎受。(5)庶人:眾人,指百姓。(6)溥(pu): 普遍。暢: 暢通。(7)說: 說法。(8)枳(zhi): 樹名。句: 同 “勾” 。枳句: 指枳樹的樹杈。(9)托: 依托,憑借。然: 如此。殊: 不同,異樣。(10)青蘋: 大水萍。《爾雅》: “萍其大者曰蘋。” 末: 尖端。(11)侵淫: 逐漸進入。土囊:大山洞。(12)緣: 沿著。阿: 山曲,山凹。(13)飄忽:迅速的樣子。淜滂(ping pang): 風擊物聲。激飏 (yang):疾飛的樣子。熛(biao)怒: 象火焰一樣地怒號。熛: 火勢飛揚。(14)耾耾(hong)雷聲: 這里比喻風聲如雷聲。回穴: 回旋。錯迕: 交錯。(15)蹶(jue): 搖動。伐: 砍。伐木: 指吹折樹木。梢: 擊。林莽: 樹林深處。(16)被麗披離: 形容風力不集中,向四處分散。沖孔:沖擊洞穴。楗(jian): 門閂。(17)眴(xuan)煥:鮮明的樣子。(18)乘凌: 上升凌越。(19)邸: 通“抵” ,觸。華葉: 花葉。振: 震動。氣:指花的香味。(20)芙蓉: 荷花。精: 通 “菁” ,即花(見《廣雅》)。(21)獵:掠過。蕙草: 香草名。(22)離: 歷。這里也是掠過之意。秦衡: 產于秦地的香木杜衡。(23)概(gai): 通“溉” ,吹平。新夷: 即辛夷,香木名。(24)被: 披蓋。荑(ti): 同“稊”,植物的嫩芽。荑楊: 初生的楊樹。(25)沖陵: 沖擊侵襲。蕭條眾芳:使眾多香花香草凋零冷落。(26)倘佯(chang yang): 徘徊。玉堂:宮殿的美稱。(27)躋(ji): 升上。羅帷: 絲織品制的帳幔。洞房: 內室。(28)中(zhong)人: 風吹到人身上。(29)直: 特,但。憯(can)凄: 悲痛。惏(lin)慄: 寒冷。增欷: 抽咽聲。(30)析酲(cheng): 解除酒醉。析: 解。酲: 酒病。(31)發明耳目: 使人耳聰目明。寧體便人:使人身體安寧。(32)塕(weng)然: 風忽然刮起的樣子。堀(ku):突起。堁(ke): 塵土。(33)勃郁: 憤怒,形容風突然刮起塵土時似乎憤怒不平。(34)死灰: 冷卻的灰。(35)駭: 這里作攪起解。溷濁:同下句的腐余,均指污穢骯臟之物。腐余: 剩余的腐爛東西。(36)邪:斜。薄: 迫。邪薄: 指風從旁侵入。甕牖(weng you): 甕口大小的窗戶。室廬: 住房。(37)憞(dui)溷: 煩濁的樣子。郁邑: 憂悶。(38)毆: 驅。毆溫致濕: 《文選》李善注: “此風毆溫濕氣來,令致濕病也。”致: 招致。(39)慘怛(da): 憂勞,悲傷痛苦。造熱:招致熱病。(40)胗(zhen):唇瘡。蔑(mie): 通“䁾(mie)”, 眼病。(41)啖(dan): 吃。 齰(ze): 嚼。 嗽: 吮吸。 獲: 通“嚄(huo)”,大叫,大喚。(42)卒: 終了。死生不卒: 不死不活。
〔鑒賞〕《風賦》是戰國時代楚國辭人宋玉的作品。相傳宋玉是屈原的弟子,他的文學成就僅次于屈原。后代的人常常將屈宋并稱。現在我們能見到的屬于宋玉名下的作品共有十四篇,其中大半是后人偽托的。歷來公認為宋玉作品的是見于王逸《楚辭章句》的《九辯》。見于同書的《招魂》和見于蕭統《文選》的《神女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與《風賦》,雖然有人懷疑但并沒有充分的理由否認宋玉是它們的作者。
根據這些作品并參考關于宋玉的軼事記載,我們知道宋玉本是出身卑微的一個“貧士” ,他在楚懷王宮廷做過“小臣” 。他和楚襄王的關系比較密切,是襄王的“文學侍從” 之一。
宋玉不但擅長文學,同時也嫻于詞令。他的語言才能也運用于辭賦。《風賦》就是一篇措辭巧妙,意味深長的 “譎諫”文字。
《風賦》以敘述楚襄王在蘭臺之宮披襟當風開端。以下借楚王和宋玉的幾番問答展開關于風的文章。先泛泛描述風由發生而散布,然后漸漸強烈,又漸漸微弱以至于停息的一般現象。接下去用兩段文字分別描寫兩種不同的風。一種是潔凈的、涼爽的甚至帶來香氣的風。它給人快感,有益身體。這是國王(或統治階級中的貴人們)所享受的風,叫做“雄風” 。另一種是挾帶著塵垢、腐敗物體和濕氣,散播疾病,使人痛苦的風。這是平民大眾所專有的風,叫做“雌風” 。這三段文字告訴讀者: 風在大自然中,無論是“青蘋之末”還是“泰山之阿”或“松柏之下”,本來只有一種,并無“雌” 、“雄” 之別,但是當它到了深宮之中,玉堂之上,就成了造福于“大王”的“雄風” ; 到了“窮巷”,進入“甕牖”,就成了加害于“庶人” 的“雌風” 。很明顯,作者認為造成風的分化與不公平的是人類不平等的社會,不是造物的本意。這篇賦顯然不是對于風作科學的說明,也不是為描寫風而描寫風。作者只是借此把王公貴族和平民的生活作對比,指出貴賤貧富不齊和苦樂不均的現象。對楚王指出這個現象,就等于說: 請看,你自己身在天堂,你的人民卻生活在地獄里。在言語之外,實際上同時提出了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采取措施減輕人民的痛苦?這就是《風賦》的諷諫意義。宋玉本是“貧士” ,他了解 “窮巷” 中人的生活,也有要求改善那些人的生活的愿望,同時又有一定的正義感推動他為那些人鳴不平,否則他不能寫出這篇《風賦》。
《風賦》是兩千多年前的作品,它有這樣的思想內容,不能不說是難能可貴的。杜甫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使千古讀者為之動容,給予很高的評價。《風賦》的尖銳雖然不如杜甫的那兩句詩,但是同樣用對比的方法指出了社會上的不平等現象,客觀上反映了被剝削階級對現狀的不滿。在古代的文學里這樣的例子能有多少呢?
《風賦》雖然有些地方用韻,就整篇說來很近散文。賦中沒有多少鋪陳,描寫適可而止,給人的印象是活潑而簡凈。最后一段把庶人之風寫完了就立刻帶住,不再多費一詞,而諷意全在言外。這種地方見出筆墨的經濟。賦中把風分為雌雄兩類,認為某種風可以為某一類人所專有,出人意表,頗有詼諧和詭辯的意味,因為不全作“莊語”,所以有較多的活潑性。但是讀完之后加以回味,又覺得它命意深刻,能夠啟發人的深思,并不是淺薄的俳諧。賦家的諷諭精神,依照傳統的說法是原本于《詩經》。其語言便捷,態度詼諧的趣味,多少受到了滑稽家諧隱風氣的影響。如果能以巧妙的語言表達深刻的諷諭便是賦家所重視的“譎諫” 。賦家重視“譎諫” ,但賦中成功的譎諫卻不多。因此,拿傳統的論賦的標準來衡量《風賦》,它是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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