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獲麟解》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
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 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韓愈的雜文,有不少對社會黑暗現狀作了辛辣的嘲諷。《獲麟解》即為其一?!敖狻弊鳛槲捏w種類,通常有三種說法: 一種是解釋疑難性的文章; 另一種是解釋某類問題或某些語句; 此外,還有一種屬于解釋性質的。此文就是對古代傳說中的靈物麒麟的出沒情況進行解說為眼而誘引出議論的。
人才問題是唐代社會中很多人極為關切的政治問題。由于韓愈在科名和仕途上屢受挫折,因而作《獲麟解》對現實進行揭露批判。文中,作者飽含身世之感,以麒麟自喻,抨擊了封建統治者不能發現人才、不能使用人才,并借此抒發了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感慨。文章發端于“祥”,結束于“不祥”,圍繞著祥與不祥,反復論辯,回環比襯,并把立論和議論結合起來,使文章具有強烈的論戰色彩。文章開篇立意,“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贝硕沃毖猿鲼霝橄槿鹬铮抵噶巳瞬攀菍氋F的,同時,“靈”字又暗伏了第四段的“德”字。正因連婦女小孩都知麒麟為祥瑞之物,才正見其“昭昭”之處。隨后一轉,又從“不祥”說起,他認為,“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作者表示,自己所知道有角的“其為?!?,有鬣的“其為馬”,也知道“犬豕豺狼麋鹿”均為何物,卻“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作者既然不知麟是什么,那么,則說它是不祥之物也是順理成章的了。這樣,就以“不知其為麟”暗指了人才不被認識、不受重用,并把其歸結為是“不可知”的結果。緊接著,在第三段中又一次轉折,再回到“祥”上,“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蔽闹?,麟與圣人互為依托,“麟”是為圣人而出現的,而圣人也“必知麟”,麟只有等待有知己的圣人而后出。由此“祥”中生發出了個人雖有才智,卻未得君主賞識的感慨。繼而,在第四段中又轉入“不祥”,并提出了全文的主旨?!镑胫詾轺胝?,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以德不以形”是領會全文的關鍵,尤以“德”字為要,它既與第一段中的“靈”字互相照應,又與第二段中的“形”字互為陪襯?!暗隆敝酗@出“靈”之意又使首尾相應。全文議論精辟,氣勢恢宏,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文章雖為短制,但變化無窮、重點突出。全文僅四小段,卻有四次轉折,在每段之中又各自為轉,或“祥”轉為“不祥”,或“知”轉為“不知”,曲折頓宕、翻轉無窮?!跋椤迸c“不祥”通貫全篇,以祥麟為立意重點。從麟之所以為祥,講到“不知則謂之不祥”,進而又講到有圣人在“麟之果不為不祥”,引出了若“出”而“不待圣人”則又為“不祥”的結果。通篇雖以“祥”為正意,卻又以“不祥”為辯論重點,始于祥而歸于不祥,內中變化,不可測識。前兩段中,以“知”來論麟的祥與不祥,謂其不祥,是因為“不可知”,后兩段中又以“德”來論麟的祥與不祥,謂其不祥,是因為“出不待圣人”,四段的重點歸于末段,并兩次講到“謂之不祥也亦宜”,言外之意,仍以祥為正論,表面看似翻案文字,而真正用意則深邃幽遠。這樣組織文章,集中顯豁,意思表達又曲折玄深,確實令人玩味不已,張裕釗評此為“翔躡虛無,反復變化,盡文字擒縱之妙”(《韓昌黎文集校注》)。
全文議論極有特色。尤其是以比喻把論點層層深化,步步展開,從而得出了深刻的見解,“此文自宋以后,皆極稱之”(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作者以麟自喻,借題自寫,看似論麟,實為論人。全文從祥與不祥,論到知與不知,又論到以德還是以形,層層遞進,跌宕騰挪。這個比喻貫穿前后,又包含在議論的框架之中。既有形象的生動性,又有邏輯上的細密與層次,并極富感情色彩。通過比喻之中的議論,使讀者感受到了作者心中的抑郁不平,似乎聽到他或無人奧援、請纓失路,或未得登第、附驥無名時的哀怨。這種較少借助抽象而注重運用生動的形象和具體事實的寫法,使所論之理時見奇峰突兀,具有無可辯駁的力量?!俺咚d波,與江河比大,惟韓公能之”(張裕釗《韓昌黎文集校注》)。韓門弟子皇甫湜也贊之為“長江秋清,千里一道,沖飚激浪,瀚流不滯”(《唐代散文選注》)。
韓愈還善于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論述內容,來運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凡為文,斷無無緣而作,他有感于個人身世和統治者對人才的壓抑,心中充滿憤懣與不平,但現實社會又不允許他去直接批評統治者,因而只能采用一種曲折的筆法來抒發胸臆。他在文中自己設問,自己答辯,采取了正話反說、反話道正旨的手法,用自我解嘲的方式抒發了士未得知己者所用的怨和憤。祥與不祥的敘述、知與不知的論辯、德與形的比較,都是在含蓄、婉曲中露出恣肆暢達的氣勢,將盡忽轉、將絕復生,令人不得不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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