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明文·王世貞·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①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②,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 “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璧乎?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請就死于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于秦?
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③相如于市,武安君④十萬眾壓邯鄲⑤,而責⑥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
吾故曰: 藺相如之獲全于璧,天也。若其勁澠池⑦,柔廉頗⑧,則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注〕① 情: 真實意圖。② 九賓: 九位迎接使者的儐相,皆立于朝廷上,是戰國時最隆重的外交禮節。③ 僇: 通“戮”,殺。④ 武安君: 秦將白起的封號。⑤ 邯鄲: 趙國都城,在今河北邯鄲市。⑥ 責: 求,這里指索取。⑦ 勁澠池: 指藺相如在澠池(今河南林縣)迫秦王為趙王擊缶之事。⑧ 柔廉頗: 指藺相如對趙大將廉頗委曲容讓,終使廉頗感悟并負荊請罪之事。
同情弱者和敗者,大約是人的天性吧。
所以,人們雖然承認戰國一統于秦是歷史規律,也承認七雄中唯秦最具一統的資格,但對于與此規律相逆的事件,如魯仲連義不帝秦,如藺相如完璧歸趙,如荊軻刺秦王,卻依然稱美傳誦,千古不衰。非特戰國,于其他朝代,亦復如此: 項羽分封割據,開歷史倒車,但在后人心目中,卻不失為悲劇英雄;憑區區蜀中之力,實難混一宇內,但諸葛孔明六出祁山,死而后已,卻也是三國鼎立時最為人樂道的壯舉……
由這種熱烈的同情心,人們對弱者的偶一勝利,又不免鼓盡全力以夸張其意義: 唯魯仲連之仗義執言,趙國始免淪為附庸;唯藺相如之大智大勇,和氏璧始得復歸于趙……
真所謂邦國之興亡,系于一人之身了!
然而,是否也有人作過如下假設: 若荊軻奮匕首一擊,致秦王殞命,于是秦乃大亂,商鞅變法以來之成果蕩然無存;于是七雄鼎立之勢如故,甚或秦分于六國,甚或由燕或其他什么國家來完成統一大業?
大約不會有人作此推理吧!
既如此,既然荊軻一人不能亡秦,那么,對魯、藺等公一人興趙的說法,是否亦當另作考慮呢?
這種考慮,熱烈的同情者自不屑為之,亦不愿為之。于是,此際就需要冷靜的史論家了。在北宋,蘇洵、蘇軾諸公,就曾以文學家而兼為史論家,如今,獨步當時的有明大文豪王弇州,也要步他所看不上眼的宋賢之后塵了。
他的步后塵,非特是為史論而已,更步了為翻案史論的后塵,而所尋的目標,正是千古已成定案、翻了將令許多人不快的“藺相如完璧歸趙”!
千古以降的人都信了,偏他不信。看他的文意筆勢,分明是要跟古人干一仗: 讓咱們來作個簡單快直的推理!秦要璧,用十五城換,是真還是假?趙若以為假,可以不給,也不算無理。既今派人送璧到秦,那就是以為真。若既以為假而又送璧,那趙的第一步就錯了!
再推理下去: 既已送璧到秦,那就給罷!給了,秦不交十五城,那就是秦理虧。而當時,秦設九賓以見相如,還不曾說不交十五城,相如倒先派人懷璧而逃,白白把一個“理”字奉送給了秦。相如這第二步,也錯了!
現在秦理直氣壯了,自可大舉進兵,討伐理虧無信的趙。弱趙不敵強秦,一敗再敗,于是乖乖奉上玉璧,相如也作為替罪羊而傳首秦廷——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推理結論吧?
然而,秦卻一兵不發,一矢不加,相如的頭安然長在脖子上,還回國成了英雄。理不順了,章不成了,推理全亂了。那么,是誰從中搗亂呢?
王世貞找到了,他冷靜地尋繹,逮住了搗亂者,并給它起名為“天”。
就這篇文章而言,大半篇幅用在推理上,作者自得處大約也在這環環相扣的推理上;但值得佩服者,卻是這作者找到的“天”。
“天”者,用現代的話說,客觀形勢也,唯因秦尚無力伐趙或出于戰略考慮尚不愿激怒于趙的客觀形勢,相如始得成其壯舉,即作者所言“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是也。同理,唯因信陵君竊符救趙,魯仲連之言始能奏效,不然,秦挾長平大捷之余威攻下邯鄲,趙欲求帝秦以自保,也不可得了。反過來了,即使荊軻一擊成功,而秦另立新君,也未始不能“秦王掃六合”,何則?“天”——客觀形勢已是如此: 此時,秦之混一之勢,已不可阻擋,君不見那相如悉心以輔的趙國,不已先燕而亡了嗎?所以,真是如作者所言,相如能保全趙國,也是“天固曲全之”而已。
驚心動魄的英雄故事,背后實有某種客觀形勢在助其成。前者如波濤,后者如潛流。驚駭于波濤易,明見乎潛流難。本文中作者的推理,自亦有許多可以反詰之處,但這些皆為枝節,無關一篇宏旨。唯作者拈出一個“天”字,才是全文的精華之處。讀者于此中若能有所領悟,則讀史之際,必能去許多浮囂,添幾分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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