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西江月二首》其一

其一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²⁾。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³⁾。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⁴⁾。

行動偏僻性乖張⁽⁵⁾，那管世人誹謗!

其二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那耐凄涼⁽⁶⁾。

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⁷⁾。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⁸⁾。

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⁹⁾。

【注釋】

(1) 西江月：詞牌名，屬小令(五十八字以內)，雙調(一首詞分上下兩闋)。

(2) 狂：縱情地、任性地、無拘無束地(多指歡樂)。《左傳·文公十二年》：“(趙穿)好勇而狂。”

(3) “縱然”二句：縱然，即使。好皮囊，漂亮的外表。皮囊，佛教用語，皮袋，比喻人的身體。草莽：雜草、叢草，這里比喻無才無德。

(4) “潦倒”二句：潦倒，頹喪，失意。世務，時務，即當世之要務(當前的國家大事)。《史記·禮書》：“御史大夫晁錯，明于世務刑名。”《漢書·昭帝紀》：“光(霍光)知時務之要，輕傜薄賦，與民休息。”愚頑，愚癡頑劣。文章，禮樂法度。《詩·大雅·蕩序》：“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這里主要指孔孟等儒家經書、八股文章。

(5) “行動”句：偏僻，位置偏遠、冷清的地方，引申為脫離要求、中心、標準(含與眾不同之意)。乖張，怪僻，不講情理。

(6) “富貴”二句：樂業，即安居樂業，安定地生活，愉快地工作、勞動。這里指守住家業。那耐，即哪耐，哪里能忍耐。

(7) “可憐”二句：可憐，用于哀嘆句，表示可惜、不值得。韶光，好年華。無望，沒有希望，意思是沒有什么作用。

(8) “天下”二句：無能，這里指無德無才。不肖，品行不好。

(9) “寄言”二句：寄言，寄語(傳話)。陸游《漁家傲·寄仲高》詞：“寄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紈袴，即紈绔(wán kù)，細絹做成的褲子，象征富貴。紈绔、膏粱，代指富貴人家的子弟。此兒，指寶玉。形狀，行為舉動。

【譯文】

無緣無故地自尋煩惱和憂愁，有時還像傻了一樣，任性歡樂。雖生就一副好看的相貌，肚子里卻盡是雜草，無才又無德。對于時務一竅不通，對于功名不屑一顧，愚癡頑劣，怕讀圣賢文章。行為乖僻，生性不講情理，哪管世俗之人對他指責和誹謗。

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卻不知道守住家業;待到家庭衰敗貧窮了，又哪里能在困苦中忍耐寂寞凄涼。可惜辜負了大好年華，就別指望他將來治國安家了。無才無德他算是天下第一名，不肖子孫古往今來找不出第二個。寄語榮華富貴之家的公子哥兒們：不要效法此子弟的行為模樣。

【鑒賞】

曹雪芹通過《西江月二首》，塑造出反封建、叛逆者賈寶玉的一座完整雕像

《紅樓夢》第二回中女主人公林黛玉出場，第三回寫黛玉投奔賈府拜見過外祖母等各人后，又與表兄寶玉相見，兩人一見如故，都認為是舊時相識。曹雪芹即帶出了《西江月二首》。賈寶玉是個何許人物?此《西江月二首》“批這寶玉極恰”，且非常形象生動，真可謂栩栩如生!總的來說，“繡花枕頭稻柴包”，是個外表好看、內里無才無德的富貴公子。性格脾氣無可取之處：無緣無故自尋煩惱，有時候呆呆地發傻發愣，有時候縱情任性地沖動歡樂;喜憂無常，捉摸不定。興趣愛好無可取之處：對孔孟儒學、圣賢之書、八股文章不感興趣;一聽到輔國治民之道、綱紀法度、禮教禮樂，頭便暈，懶洋洋、不開竅。行為舉動無可取之處：極討厭那些滿腹經學、精通時務，在仕途經濟、名利場上跌打滾爬的高人雅士，罵他們是“祿蠹”;卻喜歡泡在姐妹們、丫鬟們中間，說什么“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姐妹們、丫鬟們面前恣情任意，人也變得聰明了，才氣詩興勃發。

怎么看《西江月二首》也是反詞，賈寶玉是個反面人物!不過這是站在封建社會官僚地主階級的立場上觀察賈寶玉，用的是封建正統思想的評價標準。按照封建正統思想的要求，青年人的正路是走仕途科舉道路。而要走這條道路，儒家經典著作四書五經是必修功課，特別是四書既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必讀書目。賈府的家長們無不要求寶玉走仕途科舉之路，而且因為賈府經歷百年，“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在“家長的家長”賈母眼中，孫輩中只有寶玉遺傳了祖宗的風范，所以寄予的希望最大。既然如此，走仕途科舉之路，是放在寶玉面前的“華山一條路”，別無商量的余地，儒家經典書籍就是寶玉的必修功課。賈政督促檢查寶玉的功課，家塾里教寶玉的功課，都是這些東西，賈母、王夫人每聽說寶玉在“用功讀(這些)書”，總是滿心歡喜。但是寶玉偏偏蔑視功名利祿，反對走仕途科舉之路，怕看儒家經典書籍，被逼得實在太緊了，就敷衍一下來應付賈政的檢查;而他偏偏“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放蕩馳縱，任性恣意，最不喜務正”，喜歡在姐妹們、丫鬟們面前表現，喜歡和她們一起玩鬧，還和外面唱戲藝人等社會底層平民結識交往。只要和姐妹們、丫鬟們相處在一起，不“務正”讀書作文章，他就覺得生活充實、有意思，否則便覺得生活空虛、沒意思。這樣的一個賈寶玉，與封建正統思想的要求、標準，與家長們對他的要求、期盼大相徑庭，真正是一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假寶玉，也是一塊“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頑石，于國于家都無望。曹雪芹借后人發出感嘆，實質也是封建社會官僚地主階級發出感嘆：“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曹雪芹通過《西江月二首》短短一百個字，塑造出反封建、叛逆者賈寶玉的一座完整雕像，實在高明、巧妙!這要比正面唱贊歌給讀者的印象深刻得多。而且正面唱贊歌，對曹雪芹來說也有難處。他創作《紅樓夢》，故事也好，人物也罷，都是通過對社會全面而深入的觀察和切身經歷，客觀忠實地藝術地加以描繪，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是“親睹親聞”、“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故事、人物所蘊含的深刻意義更多是從客觀上反映出來的。但曹雪芹就是曹雪芹，他的聰明過人之處就在于總能找到巧妙的方法，創新獨特地完成對故事情節的剪裁組織和對人物的精心而恰當的塑造。難怪當初脂硯齋批《紅樓夢》至此，批道：“二詞更妙，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贊賞曹雪芹的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