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王先謙·女慰慈壙銘
女慰慈, 期有二月而字自庵先生之第三孫【2】,又八月而殤【3】。女生數月能言, 秀外而惠中【4】, 問以家人居室, 歷指不爽 【5】。聞予聲, 輒歡躍叫呼。予亦逾時不見不樂也。每日斜抱至門外, 對門墻上青草叢生, 蔥郁可愛, 女注視笑語。良久, 乃入。病劇, 數月稍間【6】, 至門, 猶視青草作笑態, 而口已不能言??蓚惨选V苁闲錾倥拢?予頻過其家【7】, 紅裾繡褓【8】, 奉手拜跪【9】。旁人皆笑, 予顧之而悲。予妻之孕女也, 時盡室行大江中。或曰:“是生也【10】, 無根, 易折【11】?!毙判?sup>【12】?何以解于舟之人?殤以同治甲戌正月十三日。既厝矣【13】,為之銘。
女生置酒兮, 予母歡醉。名女娛祖兮【14】, 慰慈其字。劃而逝焉【15】, 來何為? 予涼德兮, 召之【16】。嗚乎!
【注釋】
【1】 壙 (kuang): 墓穴。銘: 古文的一種體裁——一類是箴銘, 以簡潔的文句申述自己的抱負或戒勉自己; 一類是墓志銘, 志以記敘死者生平, 銘以歌頌死者,“壙銘”即墓志銘。
【2】 期 (ji): 一周年為期。有: 通“又”。字: 許嫁。自庵: 周姓,即周自庵。
【3】 殤: 未成人 (二十歲) 而死。年十九至十六為長殤, 十五至十二為中殤, 十一至八為下殤, 不滿八歲者為無服殤。
【4】 惠: 通“慧”, 聰慧。
【5】 爽: 差。
【6】 間: 疾愈。
【7】頻:屢次,連續幾次。過:往、去。
【8】裾(ju):衣服的后身下擺。褓:小兒衣被。
【9】奉:兩手奉長者之手。
【10】是:這。
【11】折:死,短命而死。
【12】邪:通“耶”。
【13】厝(cuo):把棺材停放待葬,或淺埋以待改葬。
【14】名:起名。
【15】劃:裂,引申為急劇,很快。
【16】涼德:薄德。召:召致。
【賞析】
骨肉之愛,親子之情,人皆有之。這愛之深沉,情之纏綿,也是人之天性。王先謙在《女慰慈壙銘》中所抒發的哀殤幼女之情,源于內心,流于筆端,溢于言詞。讀之,令人與作者的思想感情潛然溝通,發生共鳴?!芭苯o骨肉親人帶來的是什么呢?是“歡”。骨肉親人歡喜得“置酒”,慶賀女兒的誕生。甚至“予母”歡喜得在賀喜的酒席上都喝“醉”了。這醉,不是愁醉,而是“歡醉”。擺喜酒,慶賀女兒誕生。因為女兒給“予母”帶來了歡喜,就給女兒起名“娛祖”,字叫“慰慈”。女兒剛剛誕生,骨肉親人就這樣歡喜異常?!芭鷶翟履苎裕阃舛葜小?,表明女兒更能娛祖、慰慈。“聞予聲,輒歡躍叫呼”句,顯出女兒的可愛?!坝枰嘤鈺r不見不樂也”一語,寫出了慰慈在骨肉親人心目中所占的位置,有她則樂趣橫生,無她則失去笑容。當日斜時女兒在父親懷中“注視”著對門墻上“蔥郁可愛”的叢生青草,就與父“笑語”不停。這父女之情愛。也正如“青草叢生,蔥郁可愛”,真是:天倫之樂,其樂融融,骨肉親人正處于其樂融融之際,慰慈突然“病劇”,雖然數月之后,病情稍有好轉,還能“視青草作笑態”,可是“口已不能言”,沒有了“笑語”,亦不能聞聲而“叫呼”。親人的歡樂隨之如霧散云消,空曠的胸懷又隨之注滿了憂傷。更大的不幸,是同治甲戌正月十三日,慰慈與親人的死離。這死的離情別緒,使骨肉親人陷進極其悲傷哀痛之中。失去賴以承歡的小女,“予”的注滿胸懷的悲傷與哀痛無法排泄,便發出:“劃而逝焉來何為?”這是說,你既然來了,剛剛生活了一年又十個月就急急地死去,那么,你來干什么呢?好像在埋怨女兒不該出世,好象在用“恨”來沖淡對女兒的愛。實際更增強了對女兒的愛?!坝琛敝荒茏载煟购拮约罕〉拢瑹o福享受女兒給自己帶來的歡愉。最后以慣用的表達極其傷感、哀痛之詞——“鳴乎”作結。“予”滿懷著極度的悲傷與哀痛,安置了殤女的棺柩,用飽蘸淚水的筆為殤女寫下了這篇“壙銘”,抒發了對女兒真摯而深沉的懷念、哀痛的思想感情。
銘文雖短, 卻能抒發纏綿悱惻之情, 讀之, 令人頓生骨肉之愛。這是由于作者運用了藝術的表現手法, 因而使文中那種特別濃郁、特別強烈、特別深沉的懷念、哀痛之情得到充分的抒發。作者用墓志銘這種文體, 卻沒有按照一般的先記敘死者生平業績、再歌頌死者的寫法, 而是把死者的生平分散來寫。如“女生置酒兮, 予母歡醉。名女娛祖兮, 慰慈其字”這樣的內容, 沒有放在文首, 而是放在尾段。其安排之妙, 在于既補出女的名與字, 又便于后兩句抒情。假如放在文首, 抒情成分就減弱了。再如“女生數月能言”幾句, 沒有放在“期有二月”之前, 而是放在“又八月而殤”之后; 殤的年月日亦沒放在“又八月而殤”之后, 都是基于行文與抒情的需要而分散來寫的。文無定式, 文章的形式是由作者所要表達的內容來決定的, 怎樣表現內容有力, 就怎樣寫。在這篇二百多字的短文里, 運用多種表現手法來表達思想感情, 是本文又一特點。慰慈的生平是用的敘述, 敘述中飽含著感情。描寫法的運用也恰到好處。如“歡躍叫呼”、“笑語”句,小女兒的可愛的音容形態躍然紙上, 使小女兒活潑、率真、逗人喜愛的模樣傳神阿堵, 歷歷如繪。寫周氏婿“紅裾, 繡褓, 奉手拜跪”, 用的是肖像描寫, 把襁褓中的小兒的衣著、形態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抒情是本文的主要表現方法, 有的是間接抒情, 有的是直抒胸懷。直接抒情都是在前邊敘述、描寫、議論的基礎上進行的。如“可傷也已”、“悲”、“嗚乎”, 這哀傷之情都有源,“可傷”是源于“口已不能言”。這就是所謂水有源, 情亦有源也。用議論辨明是非。如對“或曰:‘是生也, 無根, 易折?!钡恼f法, 用“何以解于舟之人?”為據, 駁斥了“是生也, 無根, 易折”的荒謬可笑的說法。靈活、自如地運用各種表現手法, 文章顯得活潑, 增強了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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