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先秦文·《孟子》·天時不如地利章
孟子曰:
天時不如地利①,地利不如人和②。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③;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④,戰必勝矣。
〔注〕① 天時: 一般指時令、氣候,但這里偏指時日干支、陰陽五行、孤虛旺相之類是否對作戰有利。地利: 指城高池深、山川險要等對攻守有利的地理形勢。② 人和: 指內部團結一心及人心所向等。③ 畔:通“叛”,背叛。④ 君子: 指推行仁政的明君。有不戰: 意指不應或不必用戰爭的手段解決問題時就不用戰爭。
這篇短文選自《孟子·公孫丑下》,觀點正確鮮明,論證嚴密有力,無論思想內容或說理方法,都值得肯定和借鑒。
文章的主旨十分明確,即高度強調“人和”的重要性,具體來說,就是闡明了戰爭的勝敗,主要取決于人心的向背,而人心的向背,又取決于統治者是否“得道”(即能不能推行仁政)。孟子的這個結論,和他一貫宣傳的“民為貴,得乎丘民而為天子”(《盡心下》),“得其民斯得天下,得其心斯得民”(《離婁上》),“與百姓同樂則王”(《梁惠王下》)的主張是一致的,也是被無數的歷史事實證明是正確的。孟子的這個認識,正是總結了人們的認識經驗和歷史教訓而獲得的,因而是符合客觀事物的規律的。不過,孟子處在列強紛爭,崇尚武力,蔑視仁政的動亂時代,他的主張是無法實現的。
從寫作上看,作者確有匠心獨運之處。文章一開頭就用兩個層遞句把天時、地利、人和排列在一起,以兩個“不如”加以比較,說明了三者的關系,突出了“人和”的重要性。這不但顯得論點十分明確,而且以此統率全篇,決定了全篇的布局。
接著,分兩個方面進行對比論證。二、三兩個自然段是第一方面,它用實際戰爭結果來證明,屬于事實論證部分。先證明“天時不如地利”,是賓;再證明“地利不如人和”,是主。在證明“地利不如人和”時,連用了四個并列排比句,每句又用雙重否定的句式,極寫“地利”方面的優越條件,為下文蓄勢;一句“委而去之”(這里省去了主語“守土的人民”),用語極其冷峻,表明了上述一切優越條件毫無用處,這就充分突出了“人和”的無比重要。這里有一樁非常典型的歷史事例。《左傳·閔公二年》載: 衛懿公好鶴,讓鶴食祿乘軒,一點也不關心人民的疾苦。后來,狄人侵伐衛國,衛懿公正想載鶴出游,聞訊大驚,才考慮征發人民戰守。結果人民、士兵都逃避山野,不肯出戰御敵,一些被抓回的士兵仍拒絕出戰,說: “讓鶴去!鶴享有官祿官位,我們哪里能作戰?”最后,衛國的國都被占領,懿公被殺,國家幾乎滅亡。這不正是“委而去之”的生動體現嗎?
在事實論證的基礎上,作者在末段再從另一方面,即政治方面來證明,屬于道理論證部分。這部分也可分作兩層。第一層先用“故曰”來承上啟下;然后緊接連用三個并列排比句,以三個“不以”(不能只依靠)進一步強調物質條件的不足恃,從反面說明了“人和”的重要;最后得出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警策性斷語,從而指明了能否獲得“人和”的先決條件,在于能否“得道”(推行仁政)。這樣,文章就不僅分析了問題,而且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可以說,孟子寫作本文的最終目的就在于此吧。第二層又承上將“多助”與“寡助”的結果作一番鮮明的對比(“天下順之”與“親戚叛之”),從而自然地得出了“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的結論。這個結論,和本文開頭提出的論點是完全一致的。
另外,還值得一提的是: 論證的兩個方面的安排,孟子也是有用意的。因為第一部分是事實論證,事實勝于雄辯,結果易為人們所知,結論也就容易被人們接受;第二部分是道理論證,這種結果不易被人們看出,因而接受結論也就需要有個思考過程。但是有了事實論證為基礎,人們對于道理論證也就易于接受了。所以這種安排論證的方法,是符合從已知到未知、從感性到理性的認識規律的。
全文不僅氣勢充沛,而且章法嚴密,邏輯性很強,確實不愧是一篇傳誦千古的政治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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