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祭文研究·古代哀祭文概述
在古代,人們產生萬物皆有靈觀念的同時,也就出現了祭祀。當時祭祀天地山川,往往有祝禱性的文字,稱作祭文、祈文或祝文。明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指出:“古之祭祀,止于告饗而已”,其文并無哀傷之意,與后代的哀祭文是兩碼事。而專門用來追念哀悼親友喪葬的文字,古人常用的形式是詩歌。春秋之際,《詩經》中的《凱風》、《葛生》、《黃鳥》、《蓼莪》等哀詩,悲切傷痛,傳誦于黃河流域。戰國以下,屈原的《九歌》、宋玉的《招魂》、景差的《大招》等祭歌,纏綿悱惻,流播于江漢之濱。到了兩漢,又有《薤露》、《蒿里》等挽歌,哀音纖徐,聲繞閭里。所以清代姚鼐在《古文辭類纂序目》中曾說:“哀祭類者,詩有頌,風有黃鳥、二子乘舟,皆其原也。”
古代以散文形式出現的哀祭文,最早見于《尚書》中的《周書·金滕》:“惟爾元孫某,遺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干天,以旦代某之身?!?br>
寫周武王病篤,周公旦禱于三王,請以身代,史官納其祝冊于金縢之匱中。雖仍屬于祭天祈禱之詞,但畢竟懸念生死,情切骨肉,可視為哀祭散文的萌芽之作。其后,周代統治者為了鞏固其宗法禮教制度,特別重視厚葬,王公貴族卿大夫死后,都要在祖廟前舉行祭奠儀式,由史官宣讀誄辭,以表彰死者功績,并確定其謚號。儒家又把此種儀禮倫理化、規范化,使之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傳統禮教的重要組成部分。據《周禮》鄭玄注稱:“誄者,累也,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謚?!闭C也就成為古代哀祭文的早期形式。同時《禮記·曾子問》中還規定“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又給它打上了明顯的封建等級烙印。最早的誄,據《檀弓》所載為魯莊公誄縣賁父、卜國,認為“士之有誄,自此始也”。但只有記事,而無誄辭?,F存最早的誄辭,為《左傳·哀公十六年》所載魯哀公的《孔子誄》:“旻天不吊,不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 嗚呼哀哉尼父! 無自律?!?br>
全文雖只短短數語,但詞哀情切,體現了“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明徐師曾《文體明辨》)的抒情特征。因誄辭必經宣讀,其中“嗚呼哀哉”的呼號語,就被以后哀祭文所廣泛套用。
兩漢之間,揚雄的《元后誄》、杜篤的《大司馬吳公誄》、傅毅的《明帝誄》、張衡的《司空陳公誄》、蔡邕的《濟北相崔君夫人誄》、盧植的《酈文勝誄》等誄辭先后出現,盛極一時。其體例大致為:“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梁劉勰《文心雕龍·誄碑》)也就是前列小傳,記敘死者生平,表示頌揚之意;后寫四言誄辭,稱譽死者榮耀,寄托哀悼之思。前者為散體,后者為韻體,從而開兩千多年來哀祭文韻散結合之先例。與此同時,由辭賦派生出來的哀辭、吊文,由頌神式祝辭衍生出來的散體哀祭文也相繼出現。哀、吊兩體從文辭上說,要求“情主于傷痛,而辭窮乎愛惜”。(劉勰《文心雕龍·哀吊》)。一般都前有序言,后有韻語,與誄辭近似。所不同的是早期哀辭“率以施于童弱夭折、不以壽終者”(晉摯虞《文章流別論》)。如曹植的《金瓠哀辭》,悼念他十九歲夭折的女兒:“在襁褓而撫育,向孩笑而未言,不終年而夭絕,何見罰于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無愆。去父母之懷抱,滅微骸于糞土。”
哀痛傷悼之情,溢于言表。吊文則內容廣泛,為古代群眾性的哀悼文體。如賈誼的《吊屈原文》:“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風伏竄兮,鴟鸮翱翔。阘葺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以屈原自喻,借悲悼屈原抒發自己受貶冷落的憤懣之情。此外,還有班婕好的《自悼賦》,吊影自憐,哀頑凄艷,為后來自祭文的濫觴;杜篤的《吊比干文》,僅“敬申吊于比干,寄長懷于尺牘”兩個偶句,可算是古代挽聯的最初形式了。至于哀悼性的散體祭文,首推漢光武帝的《臨吊侯霸詔》:“惟霸積善清潔,視事九年,漢家舊制,丞相拜日,封為列侯。朕以軍師暴露,功臣未封,緣忠臣之義,不欲相逾,未及爵命,奄然而終。嗚呼哀哉! ”
此為政府文牘。見于私人文翰的,則有曹操的《祭橋公文》:
“故太尉橋公,誕敷明德,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嘆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m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貽己疾,舊懷惟顧,念之凄愴。奉命東征,屯次鄉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
此為正式以“祭文”命名的開始,內容專以悼念死者為主,且追述“臨時戲笑之言”,收尾又使用“尚饗”一詞。這種寫法,打破了以往常規,逐漸為社會各階層所使用,而成為后代祭文的基本形式。
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思想解放,文學觀念加強,哀祭文除為王公貴族歌功頌德之外,也出現了一些悼念骨肉、悲痛身世的至情文字,大大增強了這一文體的抒情氣息。這一時期的名篇,誄辭有曹植的《王仲宣誄》、阮籍的《孔子誄》、潘岳的《馬汧督誄》、顏延之的《陶征士誄》等;哀辭有上述曹植的《金瓠哀辭》以及陸機的《吳大司馬陸公少女哀辭》等;吊文有禰衡的《吊張衡文》、王粲的《吊夷齊文》、李充的《吊嵇中散文》、陸機的《吊魏武帝文》;祭文有王珣的《祭徐聘士文》、陶潛的《自祭文》、王僧達的《祭顏光祿文》、孔稚圭的《祭外兄張長史文》、劉令嫻的《祭夫徐悱文》等;還有用辭賦體寫的哀悼文,如曹植的《慰子賦》、潘岳的《悼亡賦》、江淹的《傷愛子賦》、庾信的《哀江南賦》等。在這些各體具備的作品中,與前代相比,亦有所不同。其表現在內容上的,因本期戰爭迭起,叛篡頻見,統治者在奪得權位后,多思正名以自固,故出現了以政府文告形式書寫的哀策文。如曹丕的《武帝哀策文》、王珣的《孝武帝哀策文》等,實為古“誄”與哀辭的混合體。而一般知識分子,則感時傷世,或托古喻今,對人生表現出更多的消極情緒。如陸機的《吊魏武帝文》:
“悲夫!愛有大而必失,惡有甚而必得,知慧不能去其惡,威力不能全其愛,故前識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柔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閨房,亦賢俊之所宜廢乎! ”
祭吊像曹操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物,本可慷慨陳詞,而本文卻低回想象,悵然系之,涂上一層迷惘徬徨的傷感色彩。而表現在形式上的,由于本期駢體壟斷文壇,一切文牘書翰,風行駢四儷六。如梁蕭綱的《祭戰亡者文》:
“降夫既旋,功臣又賞。班荷元勛,蘇逢漏網。校尉沾榮,屬國蒙獎。獨念斷魂,長畢灰壤。膏原染刃,委骨埋泉。徒聞自沒,詎辨名傳?!?br>
可見當時連祭文也駢偶化了。同時祭文的格式也進一步趨于完備。如東晉殷允的《祭徐孺子文》開始為:“惟太元六年龍集荒落冬十月哉生魄,試守豫章太守殷君謹遣左右某甲奉清薌合,一簋單羞,再拜奠漢故聘士豫章徐先生。”具體點明時間、職務、主祭人、祭品以及死者,從此就成為祭典開場白的定格。
唐宋時期,古文運動興起,駢體形式漸微,散體文字時新。只是由于賦體、駢體接近于詩歌,尚有利于表達感情,所以哀祭文除散體之外,仍有采取賦體、駢體的。但不管采用何種形式,其內容與體例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其一是本期謚法簡化,謚議廢除,正如徐師曾在《文體明辨》中說的:“古之誄本為定謚,而今之誄惟以寓哀,則不必問其謚之有無,而皆可知之。至于貴賤長幼之節,亦不復論矣。”同時也不再局限于四言,而逐步向騷體、長短句過渡。如韓愈悼念歐陽詹、柳宗元悼念呂溫的文章,既稱“誄辭”又稱“哀辭”,可見二者基本上已經合流。到了北宋,“南豐(曾鞏)、東坡(蘇軾)諸老所作,則總謂之哀辭焉”(明吳訥《文章辨體》),哀辭終于取代了誄辭的地位。雖然以后在清代小說《紅樓夢》里還出現《芙蓉女兒誄》,那不過是作者襲用舊稱的游戲之作,已非古誄的原貌了。其二是吊文范圍也逐步擴大,它不僅可以憑吊死者,而且可以憑吊可悲的事物,如唐李華的《吊古戰場文》。其三是祭文名稱進一步為社會各階層所廣泛運用。此外還出現告、哭、悼、葬、奠、酹、悲等別稱。如李商隱的《奠小侄女寄寄文》、柳識的《許先生潁陽祠庭獻酹文》、富弼的《哭尹舍人文》、陳亮的《告祖考文》等。至于韓愈的《祭鱷魚文》、白居易的《祭廬山文》、蘇軾的《祭城隍神文》,是古代祭神遺風的流傳,不應屬于哀祭文之列。
唐宋八大家及其他名家的哀祭佳什,篇帙紛陳,美不勝收。其中以散體稱譽于世的,有陳子昂的《祭韋府君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白居易的《祭浮梁大兄文》、李商隱的《重祭外舅司徒公文》、蘇軾的《祭歐陽文忠公文》等,而又首推《祭十二郎文》,此文在內容和寫作上均不依舊法。不寫十二郎個人事跡,只寫早年的困苦家境,成年后的暌違遠隔,末尾寫噩耗傳來時的悲痛哀絕:
“嗚呼! 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 彼蒼者天,易其有極! ”
真乃字字血淚,哀哀感人,曾被譽為“祭文中千年絕調”。以韻文稱譽于世的,有王勣的《祭杜康文》、張說的《祭元十郎文》、李翱的《祭韓侍郎文》、歐陽修的《祭石曼卿文》、蘇轍的《祭亡兄端明文》等。而又首推《祭石曼卿文》為代表作,此文首先慨嘆死者聲名之不朽,繼悲死者墓道之凄涼,然后追憶過去交往之真摯;從應該忘情達觀立論,卻以終不能忘情作結,文筆突兀,音節抑揚,寫出了作者的無限哀思,亦被譽為千古絕唱。特別是“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兩語,常被后代祭文所引用。南宋末期,民族矛盾尖銳。王炎午于文天祥被元兵所俘時寫的散體《生祭文》,與文殉國后寫的韻體《望祭文》,感情壯烈,語言精湛,亦屬祭文中的杰作。
當然,從寫作風格來對比,唐宋祭文還是各具特色的。唐文以情勝,宋文則以理勝。因唐代碑碣墓志,大量涌現,有關死者升降起居之跡,歌功頌德之詞,已被此等諛文所囊括,祭文所寫,多屬哀挽之語,更顯得情真意切。如前述的《祭十二郎文》,固然洋洋千言,一往情深,就是韓的另一短章《祭房君文》,亦復如是:
“維年月日,愈謹遣吏皇甫悅以酒肉之饋,展祭于五官蜀客之柩前:嗚呼!君乃至于此,吾復何言?若有鬼神,吾未死,無以妻子為念!嗚呼!君其能聞此言否? 尚饗! ”
全文僅六十余字,寫來卻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宋代的祭文,則由于受到宋詩議論化的影響,也蒙上了一層議論的輕紗。如王安石的《祭歐陽文忠公文》的起筆: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況復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聞于當時,死有傳于后世,茍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
該文本系長篇韻體祭文,卻不作纏綿往復語,而從議論入題,稱道歐陽修的生平為人,氣勢豪健,在當時諸文家所作祭文中,也被評居首位。至于李易安的《祭趙湖州文》:“白日正中,嘆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眲t深刻地概述了對其夫趙明誠的悼念,名為祭文,卻偶句雙起,對仗工穩,則與宋代已經定型的挽聯處于邊緣狀態了。
元明清三代,為我國哀祭文寫作的持續階段。雖創新之作不多,但在繼承上卻成績斐著。其中以散體著稱的,有王守仁的《瘞旅文》、歸有光的《祭外姑文》、鐘惺的《告亡兒肆夏文》、劉大櫆的《祭舅氏文》、袁枚的《祭妹文》、吳汝綸的《祭李文忠公文》,以及鴉片戰爭時期《浙江府廳縣生祭黃冕文》等。如《祭外姑文》:
“癸巳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氣息掇掇。猶日念母,扶而歸寧。疾既大作,又扶以東。沿流二十四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將絕之夕,問侍者曰:‘二鼓矣?!剳敉怙L淅淅,曰:‘天寒風且作,吾母其不能來乎?吾其不能待乎?’嗚呼!顛危困頓、臨死垂絕之時,母子之情何如也! ”
通過已故妻子臨死思母細節的描述,以悼念今日岳母故世、子女已先期早殤的慘痛,高度表現了哀祭文的文學特征。又如《祭妹文》:
“嗚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 嗚呼哀哉! ”
文中絮絮憶往,簌簌淚下,骨肉情深,肝腸寸斷,曾被語文課本多次選讀。其中以韻體(或駢體)著稱的,有徐渭的《祭少保胡公文》、黃宗羲的《張待軒先生哀辭》、嚴繩孫的《祭納蘭性德文》、曹寅的《祭郭汝霖先生文》、汪中的《哀鹽船文》、梅曾亮的《祭陳石士先生文》等。如《哀鹽船文》:“嗚呼哀哉!且夫眾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環之,氣絕寢床。以死衛上,用登明堂。離而不懲,祀為國殤。茲也無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橫?游魂不歸,居人心絕。麥飯壺漿,臨江嗚咽?!?br>
此中寫鹽船失火,眾多客商死于非命的慘狀,哀囀凄厲,寄寓了作者無限的同情與傷感,因而也素稱名篇。
總之,古代的哀祭文從誄辭開始,經過哀辭、吊文和祭文的沿革,一直發展到現代白話文的悼詞、悼念文章、唁電等,清楚地顯示了我國哀祭文體伴隨著社會演變而向前延續和發展的軌跡。看來現有的悼詞將與挽詩、挽聯鼎足而三,馳騁風行于哀祭文壇,長期葆有其旺盛的生命力。
(本文題為《古代的哀祭文》 作者:佚名 來源:發花文藝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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