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間茅屋苦饒舌 說殺少陵憂國心——說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方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杜甫在從洛陽回華州途中寫出了著名的組詩《三吏》、《三別》。回到華州以后,深感肅宗昏庸、專斷,“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思想瀕于破滅,因而不愿作那個一籌莫展的華州司功參軍的官兒了。他在《送樊侍御》詩里說:“恨無匡復姿,聊欲從此逝。”到了這年七月,便棄官西行,帶著家小離開了饑民遍野的關中,往秦州(今甘肅天水)逃荒。“唐堯真自圣!野老復何知?”《秦州雜詩》里的這兩句,充分表現了具有濃厚忠君思想的詩人對他要忠的那個君感到了極大的失望,從而不僅在生活上,而且在思想感情上進一步接近了苦難深重的人民群眾。
由于衣食無著,詩人又由秦州而投奔同谷、由同谷而投奔成都。上元元年(760)的春天,經過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了一座茅屋,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不料到了第二年八月,大風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詩人長夜難眠,感慨萬千,寫下了感人至深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飽經戰亂之苦的南宋愛國詩人鄭思肖曾經畫了一幅《杜子美〈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圖》,并且題了一首詩:
雨卷風掀地欲沉,浣花溪路似難尋。數間茅屋苦饒舌,說殺少陵憂國心。
寫的是自己的數間茅屋,表現的是憂國憂民的情感。鄭思肖對《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理解是相當深刻的。
這首詩可劃分為四節。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第一節五句,句句押韻,“號”、“茅”、“郊”、“梢”、“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腳傳來陣陣風聲。一、二句起勢迅猛。“風怒號”三字,音響宏大,讀之如聞秋風咆哮。一個“怒”字,把秋風擬人化,從而使下一句不僅富有動作性,而且富有濃烈的感情色彩。詩人“一歲四行役”,顛沛流離,間關萬里,好容易蓋了這座茅屋,剛剛定居下來;秋風這個怪物卻故意與詩人作對,怒吼而來,“卷”起一層茅草,又“卷”起一層茅草,看來不“卷”光不肯住手,怎能不使詩人萬分焦急?這兩句,“敷陳其事而直言之”,是“賦”體”;然而也可以說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或“以此物比彼物”,兼有“比”、“興”的意味。“茅飛渡江灑江郊”,這是個單句,應該用冒號,冒下兩句。“飛”字緊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沒有落在屋旁,卻隨風“飛”走,“飛”過江去,這才分散地、雨點似地“灑”在“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很難弄下來;“下者飄轉沉塘坳”,——也很難收回來。“卷”、“飛”、“渡”、“灑”、“掛罥”、“飄轉”,一個接一個的動態不僅組成一幅幅鮮明的圖畫,而且緊緊地牽動詩人的視線、撥動詩人的心弦。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并沒有抽象地抒情達意,而是寓抒情達意于客觀描寫之中。我們讀這幾句詩,分明看見一個衣衫單薄、破舊的干瘦老頭兒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著怒吼的秋風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層、一層又一層地“卷”了起來,吹過江去,稀哩嘩啦地灑在江郊的各處;而他對大風破屋的焦灼和怨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我們心靈上的共鳴。
第二節五句。“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這是前一節的發展,也是對前一節的補充。前節寫“灑江郊”的茅草有的“掛罥長林梢”,有的“飄轉沉塘坳”,眼看無法收回。是不是還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呢?有的,然而卻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無力”五字宜著眼。如果詩人不是“老無力”,而是有權有勢有力量,自然不會受這樣的欺侮。“忍能對面為盜賊”中的“能”字跟“恁”字相同,作“這樣”講。這一句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竟然忍心在我眼前如此這般地做賊!不過表現了詩人因“老無力”而受欺侮的憤懣心情而已,決不是真的給“群童”加上“盜賊”的罪名,要告到官府里去辦他們的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無可奈何了。用詩人《又呈吳郎》一詩中的話說,這正是“不因困窮寧有此”!詩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窮,就不會對大風刮走茅草那么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窮,也不會冒著狂風抱那些并不值錢的茅草。這一切,都是結尾的伏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崇高愿望,正是從“四海困窮”的現實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歸來倚杖自嘆息”這個單句,總收一、二兩節。詩人用字的準確、生動、經濟,不僅表現在個別字句的錘煉上,而且表現在前后文的補充、照應上。在第一節里只寫秋風橫暴,卷茅渡江,并沒有寫風向;而在第二節“南村”一句中只用一個“南”字,就把風向(由北而南)以及茅屋的位置(坐落在江北)點得一清二楚。同樣,在第一節里,只用了一個“我”字,連“我”在屋內還是在屋外都沒有涉及,而第二節末尾的“歸來倚杖”句則“一身而二任”,告訴我們在“歸來(回到屋里)”之前,詩人是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的;大約是一聽到北風狂叫,就擔心蓋得不夠結實的茅屋發生危險,因而就拄杖出門,直到風吹屋破,茅草也無法收回,這才無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當然又與“老無力”照應。“自嘆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沉痛!詩人如此不幸的遭遇只有自己嘆息,未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幫助,則世風的澆薄,就意在言外了。按照詩人的邏輯,世風的澆薄其根源在于沒有像“堯舜”那樣的“明君”,所以他平生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一理想,早已在冷酷的現實面前一再碰壁,接近破滅了;而風俗澆薄的事實,則從“朝叩富兒門”以來見了不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打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富家酒肉臭,戰地駭骨白”;“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詩人由于受歷史條件的限制,不可能用階級觀點來分析這些社會現象,但他的感受卻是具體的、深刻的,因而他“嘆息”的內容,也就十分深廣!當他自己風吹屋破,無處安身,得不到別人的同情和幫助的時候,分明聯想到類似處境的無數窮人(他在此后寫的《遣遇》詩里說:“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聞見事略同:刻剝及錐刀。貴人豈不仁?視汝如莠蒿!索錢多門戶,喪亂紛嗷嗷。”也可與此相映證)。所以,如果認為詩人“嘆息”的僅僅是自己的不幸,那就既不符合詩人的生活實踐和思想實際,更無法準確地把握這首詩的完整形象和有機結構。有人認為這首詩的結尾五句是概念化的、勉強安上去的“光明的尾巴”,就是由于沒有找到前后文的有機聯系的緣故。
第三節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的苦況。“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兩句,用飽醮濃墨的大筆渲染出暗淡愁慘的氛圍,從而烘托出詩人暗淡愁慘的心境,而密集的雨點即將從漠漠的秋空灑向地面,已在預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兩句,沒有窮困生活體驗的作者是寫不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不僅是寫布被又舊又破,而是為下文寫屋破漏雨蓄勢。成都的八月,天氣并不“冷”,正由于“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所以才感到冷。“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兩句,一縱一收。一縱,從眼前的處境擴展到安史之亂以來的種種痛苦經歷,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擴展到戰亂頻仍、殘破不堪的國家;一收,又回到“長夜霑濕”的現實。華州棄官之后,詩人曾寫過“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的詩句。“自經喪亂”以來,就憂國憂民,經常失眠,加上“長夜霑濕”,又怎能入睡呢?“何由徹”和前面的“未斷絕”照應,表現了詩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這種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鐵的艱苦處境激發出來的。于是由個人的艱苦處境聯想到其他人的類似處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
杜甫是一位把自己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起來的、迫切要求改造現實的偉大詩人。和這一點相關聯,他在許多批判現實的詩篇的結尾,往往用“安得”二字引出他的理想和希望。例如《洗兵馬》的結尾:“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石筍行》的結尾:“安得壯士擲天外,使人不疑見本根!”《石犀行》的結尾:“安得壯士提天綱,再平水土犀奔忙!”《王兵馬使二角鷹》的結尾:“安得爾輩開其群,驅出六合梟鸞分!”《遣興》的結尾:“安得廉頗將,三軍同宴眠!”《光祿坂行》的結尾:“安得更似開元中,道路只今多擁隔!”《晝夢》的結尾:“安得務農息戰斗,普天無吏橫索錢!”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結尾,則以“安得”二字直貫下面的三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前后用七字句,中間用九字句,句句蟬聯而下,而表現闊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詞兒如“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歡顏”、“安如山”等等,又聲音宏亮,從而構成了鏗鏘有力的節奏和奔騰前進的氣勢,恰切地表現了詩人從“床頭屋漏無干處”,“長夜霑濕何由徹”的痛苦生活體驗中迸發出來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這種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詠歌之不足,故嗟嘆之: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詩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別林斯基說:“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描寫了他本身的痛苦,但當我們讀完最后一節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單純地描寫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過描寫他本身的痛苦來表現“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如果說讀到“歸來倚仗自嘆息”的時候對他“嘆息”的內容還理解不深的話,那么讀到“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總該看出他并不是僅僅因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哀嘆、而失眠、而大聲疾呼吧!在狂風猛雨無情襲擊的秋夜,詩人腦海里翻騰的不僅是“吾廬獨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
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總得具有典型性,總得寫典型事物。如果“吾廬獨破”,而普天下人都住在“廣廈”之中,“風雨不動安如山”;那么,描寫“吾廬獨破”,僅僅為自己的痛苦而嘆息,而怨憤,就沒有多大的意義。從天寶后期、特別是從安史之亂以來,整個國家、整個社會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廣大人民群眾,備受戰亂、饑荒和暴政的侵凌,異常窮困,異常痛苦。只要讀一下杜甫從《詠懷五百字》、《北征》、《羌村》、《三吏》、《三別》以來的編年詩,就知道他不僅反映了人民群眾的痛苦,而且在探索痛苦的根源。《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所寫的個人的痛苦生活,也是有典型性的,他通過狂風破屋、布衾似鐵、長夜霑濕等一系列生活現象的描寫,反映了人民的痛苦,社會的痛苦,并且探索這種痛苦的根源,希望解除這種痛苦。如何才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呢?這問題,是需要從政治上得到回答、得到解決的。詩人自己也不斷提出解決的辦法,諸如“眾僚宜潔白,萬役但平均”,“君臣節儉足,朝野歡呼同”等等。當然,由于受歷史條件的限制,他開不出醫治病根的藥方;然而他憂國憂民的熾烈情感和迫切要求變革黑暗現實的崇高理想,千百年來卻一直激動讀者的心靈,并發生過積極作用。
有人抓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一句中的“寒士”一詞大作文章,硬說杜甫關心的只是“士”這一階層,并沒有關懷勞動人民。這未免太機械了。第一,杜甫此后在夔州所寫的《寄柏學士林居》詩,以“幾時高議排金門,各使蒼生有環堵”收尾,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結尾相似,但卻用了“蒼生”,說明杜甫關心的不限于“士”。這里所用的“寒士”,與詩的音調有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雖然是一篇古體詩,不像近體詩那樣嚴格地講平仄,但古體詩又有古體詩的特殊音調。在七律形成之后作七古,除了通篇押仄韻或分組換韻的作品可以用律句而外,一般要避免律句。杜甫、韓愈等為了避免律句,喜歡用一些特定句式,即“三字腳”(每句的末三字)處作“仄平仄”、“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如果用“平平平”,那么上一字一般要用仄聲字。即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的“卷我屋上三重茅”、“風雨不動安如山”和這句“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等,就都是這樣的。寒,這是個平聲字,它是從前面的一系列描寫中概括出來的,不能更換;“俱歡顏”三字,又都是平聲。所以,“寒”字下面如果不用仄聲字“士”,而用平聲字“人”,那就接連五字都是平聲,全句的音節就不夠響亮、和諧。白居易《新制布裘》詩的結尾:“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這顯然是受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影響寫成的,但他并沒有用“寒士”,卻用了可以包括勞動人民在內的“寒人”。很清楚,這和押韻有關,決不能據此說明杜、白的階級立場有什么差異。王安石《子美畫像》詩中贊揚杜甫的句子“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直接吸取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內容,卻沒有用“寒士”,而是用了與“百姓”一詞內容近似的“赤子”。很清楚,這和詩句的結構有關,決不能據此說明杜、王的階級傾向有什么不同。
第二,文學藝術作品的特點之一是通過個別表現一般。正像通過“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描寫來反映安史之亂以來的社會苦難一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決不是只希望蓋些高樓大廈,讓“士”們住進去享福,而是希望天下大治,物阜民康。不然,對于“朱門務傾奪,赤族迭罹殃”,“征伐誅求寡婦哭,遠客中宵淚霑臆”之類的詩句,又作何解釋呢?
上一篇:《好雨的人格化——說杜甫《春夜喜雨》》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老杜生平第一快詩——說《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原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