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某啟:專人遠來,辱手書,并示近詩,如獲一笑之樂,數日慰喜忘味也2。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3,更不能細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4,卻住一小村院子,折足鐺中5,罨糙米飯吃6,便過一生也得。其余,瘴癘病人7——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 但苦無醫藥——京師國醫手里死漢尤多8。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語之9,余人不足與道也。未會合間10,千萬為道善愛自重。
1參寥子:僧道潛,字參寥,能文章,尤喜為詩,與東坡友善。2“數日”句:意為看到參寥的好詩,高興得一連幾天嘗不出肉味。《論語·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3凡百粗遣:意為一切事物都勉強打發。4靈隱、天竺:杭州市的著名寺院。退院:大和尚退職。5 折足鐺(cheng):瘸腿鍋。鐺:三足釜。6罨(yan):本意為捕魚或捕鳥的網。這里作動詞用,“撈”的意思。7 瘴癘:指亞熱帶潮濕地區流行的惡性瘧疾等傳染病。病人:使人生病。8國醫:醫術冠于一國者。9語(yu):告訴。10“未會”句:意為不知何時相見。
【析點】 這是公元1094年,蘇軾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后,寫給杭州友人參寥的一封信。
信中東坡向“故人相知者”直抒心曲,敘述自己的近況和心境。他把貶謫生活的荒陋索寞比作退院的老和尚在“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吃”,些許的自我解嘲難掩東坡式的達觀與幽默;進一步又圍繞“瘴癘”,談“病”說“死”,其中的萬千思緒難以言述,只以豁達笑對一切,既是慰友,也是慰己。
這封信語言生動洗煉,遣詞造句不落俗套,盡顯東坡的性格。“烏臺詩案”中幸免一死的蘇軾,經歷了黃州四年的謫居生活之后,人生意識漸趨成熟,變得更加曠達、堅強。十五年后,當他再度被貶廣東惠州時,盡管已是一個年屆六旬的白發老者,然而從這封信中不難看出:晚年這場更為遙遠的貶逐并沒有在坡翁的心靈上留下過于沉重的負擔。
正如黑格爾所說:“環境的互相沖突愈眾多、愈艱巨,矛盾的破壞力愈大而心靈仍能堅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顯示主體性格的深厚和堅強。”蘇軾一生歷遭貶謫,在默默承受心靈孤獨和人格屈辱的同時,逐漸找到了一條比較超脫的道路,最終成為一個獨具個性煥發出特異光彩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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