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古詩十九首·選十二首《其四》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燭燭晨明月,馥馥秋蘭芳。芬馨良夜發,隨風聞我堂。征夫懷遠路,游子戀故鄉。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嚴霜。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嘉會難兩遇,歡樂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隨時愛景光。
(據胡刻《文選》本)
李、蘇別情詩七首,《玉臺新詠》僅選蘇詩中的一首,題為《留別妻》,其后《古文苑》選李陵《錄別詩》八首及蘇武《答詩》一首、《別李陵》一首;《詩比興箋》則將蘇詩題為《留別妻詩》及《又別李陵詩三首》,清王士禛選、聞人倓箋的《古詩箋》則為四首,蘇詩分別加了“此子卿出使時別兄弟詩”、“此出使時別其妻詩”、“此歸漢時別少卿詩”、“此使匈奴時別少卿詩”等按語,實為題解。據近人研究,詩大約產生于東漢末年,李陵、蘇武云云,皆為后人擬托,真實作者無考。為行文方便,在此姑仍舊題。
李詩三首寫了送別的三段情景:路口送行,河邊餞別,橋頭相辭。蘇詩四首寫了別兄弟、別妻子、別摯友三種境遇。漢賦狀物常由東到西,自南及北,四方具陳;這七首詩抒情也由近而遠,始親后友,面面皆到,當非偶然,其中不無賦體的影響。
李詩第一首因景興感,第二首借酒抒懷,第三首則為臨別祝愿。但三首都不涉及具體事物。劉熙載說:“李陵贈蘇武五言但敘別愁,無一語及于事實,而言外無窮,使人黯然不可為懷?!睂@一點陳沆解釋得很好:“李詩凄以促,蓋心事無一語宣也??裳哉唠x別之情而已,彌淺澹,彌酸咽,有對此茫茫何從說起之意。”(《詩比興箋》)這也就是李詩的題旨特點。
李詩之一,“屏營衢路側”,“屏營”作惶恐不安講,詩人擷取的是送行者和遠行人在路邊分手前依依不舍、執手無語。鏡頭移向天際,天空飛馳著浮云,于是借浮云失所點了二人內心的感慨。第三個四句:該在這兒告別了,可再在一起站一會兒吧,我多么想隨著早晨的風送你一道走呀! 十二句三個段落,第一段寫舍不得分手,第二段反過來,寫分手是不可避免的,第三段重又回到原題,還是不分手的好,但已成了一種美好的期望,一正、一反、一合,心情迫促,依依不舍。
李詩之二在場景上,一在路側,一在河邊;但寫法頗相似,起句“嘉會難再遇”和“良時不再至”意思類同。其下,一為仰視,一為俯瞰,一則借浮云而興嘆,一則借河水而抒懷,在河邊洗長纓,愁悵的思念就像河水那樣悠長;一是波蕩的風使得浮云各處一隅,一是悲凄的風使對酌不能舉杯;一是借風以抒遐想,一是仗酒表達深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詩之三稍有變化,“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開頭是疑問句,兩人來到了橋上,送行者此時想的不是別的,而是遠行人當晚的宿處。具體而微的關懷,交代了兩人關系親密無間,三、四兩句的“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也就有了依托?!皭攼敗?,此處是作“惆悵”解,“不得辭”又作“不能辭”,兩人攜手徘徊在叉路口,心頭難受話也說不出。這與第一首的“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同一意思,但說法相異。“安知非日月”的“日月”可作“時節”解,怎么知道會沒有重聚的時節呢,月缺了總還會圓的。一下子又將悲苦的情緒扭轉了過來,怨而不怒。“明德”和“令德”都是指美德,“努力崇明德”是當時一般的敬語、祝福語,和后世的千萬珍重相類,只是“崇明德”重在德行名聲,“珍重”意在身心健康,異代風習有別而已?!梆┦滓詾槠凇毕嗥谀耗暝贂?,這句互勉的話透露了詩作者還在滿頭青絲的年齡。蘇武是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病卒的,時年八十余;蘇武歸漢是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以此推算,李陵別蘇武時,蘇武已經六十,即便不是滿頭白發,也已青少白多,這一結句也可以證明此詩為后人擬作,而非李別蘇也。
李詩三首在句式上,其一是三個四句,其二和其三是二、四、四句。均較短小,句式結構尚處于不規范階段。
蘇詩四首,篇幅稍長。其一寫送別兄弟,蘇武有兄蘇嘉,是奉車都尉,皇帝出行時隨侍車輿,因車觸柱折轅,伏劍自刎;有弟蘇賢,官居何職不詳,但《漢書·蘇武傳》曾提到他從武帝到河東郡祭后土,說明他也是京官,因奉詔追捕獲罪的宦騎,未得,惶恐飲藥而死。據此,蘇武送兄弟遠行事實無從發生,此為他人所作又一例證。詩中有“昔者長相近,邈若胡與秦”句,說明詩作者和其兄弟往日并不特別親密,所以開頭要先向兄弟申述幾句。“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緣”和“因”是一個意思。我們是骨肉之親,就像枝和葉,我們的結連是由于這層特殊的因緣。平平道來,似不帶多少感情色彩,三到六句又重復強調了這層意思:“四海之內的人尚且不能視為陌路,何況我們是同根的連理樹?!鼻皟晒?,詩作者似在開啟其弟的感情閘門;然后緩緩鋒回筆轉,“過去我們日夜相傍猶如鴛鴦,今后卻要像參星和辰星東西各一方”,感傷之意漸漸萌生,但并沒有急切地生發。其后九至十二句:“過去我們生長在一起,倒像胡與秦一樣,彼此并不覺著怎么親近,甚至還要發生一些摩擦;這下要分手了,卻感到情誼一天比一天新鮮。”兩兄弟之間的關系作如此真實清新的描寫,親切感人,前面平平說理的八句,這時也顯得娓娓動聽,這四句應是全詩的閃光點。但有的學者認為“昔日常相近”以下四句“頗牴牾不相屬”,恐有脫句,甚至認為這“與后漢士人矯情戾志常乘親疏之道者,為甚合”。其實這四句描寫的情況,生活中很多人都曾有過體驗,不僅兄弟如此,長處一起的同事,平素間并不親密,面臨即將惜別卻又覺情深難離,也屬常見。這足以證明詩作者的真誠。結句“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留遠行人斟酒敘舊,也可謂平直之極,漢末詩風是如此,“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鐘嶸《詩品》)。
其三為別妻詩,與別兄弟詩一樣,不借比興手法直述其事。首兩句也是申述關系,三、四句寫臨別短暫的歡娛,作為生離悲劇的鋪墊和反襯,較之一般的寫難舍難分更有感染力,也更切合二人的特殊關系。五、六句突然一轉,“征夫心里想著要上路的事,起來看天色,星星都已看不到,此間一別將越離越遠”。“去去”作越離越遠解,含有決絕的意思。起首四句敘臨行前夕的夫妻恩愛情,第二個四句寫凌晨分別時刻到來前的心情變化;“行役在戰場”以下四句寫了臨別時相對無語的凄切;最后四句則是臨別的祝愿和誓言?!芭鄞喝A”和“努力崇明德”都是當時的祝福用語,后者帶有某種敬重之意,較多用于長者或有身份的人士,前者則適用于一般青年或平輩?!澳鼩g樂時”是對第三、第四句的呼應句,“歡樂時”亦即“恩愛情”,“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是女子的祝愿,“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則是男子的答語,平實中飽含著凄涼,可作警句。
其二、其四都是送友人懷念友人的詩。其二以黃鵠、胡馬作比,比喻游子思鄉,“黃鵠一遠別”以下八句為一段,“飛龍”是鳥名,“乖”是乖別,分離的意思。游子遠在他鄉備受鄉戀之苦,加上一對要好的朋友又將分別,愁苦只有靠弦歌來表白。第二段“請為游子吟”以下八句,通過寫弦歌聲來描述內心激動之烈、哀愁之深,這又并非弦歌所能撫慰。最后四句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無法抑止內心的傷痛,淚水不斷地滾下來,揮也揮不去;只好寄希望于化作雙黃鵠和友人一起遠飛。詩的結構和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樓》一樣,以音樂表現為中心段落,結構也都是三段體,只是后者第一段僅有四句。用語如“泠泠一何悲”、“慷慨有余哀”、“愿為雙鳴鵠,奮翅起高飛”等兩詩十分相似或基本相同。本詩某些詞有復沓和錯綜處,如“黃鵠”、“雙黃鵠”、“雙飛龍”、“一何悲”、“有余哀”、“愴以摧”等,不若《西北有高樓》簡潔,由此似可看出后者問世的時間較前者為晚,或由前者脫胎而出。這種復沓又是詩作古樸、純厚的體現。
其四“燭燭晨明月”,以“明月”、“秋蘭”來起興,寫秋思。月光下,夜風將秋蘭的芳馨送進了屋里,于是勾起了征夫對鄉路的懷念和游子對故土的戀情。第二段也是六句,“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嚴霜”。季節更換了,思念之情卻并未稍減,早晨起來踏著厚厚的霜,又想起了良友。“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這里的“江”、“漢”并非指長江和漢水,漢水雖注入長江,但作者如果是站在漢水匯入長江口上,其下也就沒有“山海隔中州”可言。江、漢和其他古詩中的河、漢一樣,都是泛指逝去的流水,流水又意味著遠去的時日將再也不會回頭。浮云在詩中,既可以理解為實景,也可以作為游子與征夫命運的象征,浮云飄忽不定,一遇風波就會天各一方,這和李詩的“良時不再至”中的“仰視浮云馳”的意思相同。為引發其后的“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的感嘆作了襯托。第一、二兩段并列,秋天、寒冬、月光、秋蘭、江流、浮云在征夫、游子心中都可以激起思鄉的波瀾。“山海隔中州”以下六句是第三段,“中州”可解為古豫州,今河南地,也可泛指黃河中游地區。“山海”也泛指山川,非必隔山隔海。山海相隔寫別離之遠,于是又有“嘉會難兩遇”的感喟,但詩作者并不因此悲觀絕望,“歡樂殊未央”是作為轉接句,連接最后兩句遙祝。“殊未央”斷而未盡,歡樂雖然斷裂了,但并沒有到盡頭,“隨時愛景光”,深望珍惜光陰,有所建樹。蘇詩的前三首都是按時間順序鋪敘,這一首則出現了并列結構,在古詩中尚屬少見。
題李、蘇的七首詩都是寫別情。別情是古代詩歌領域的一個重要主題,每代都留下不少佳作,在社會動亂頻繁的年代,這類詩就更加豐富,更加感人。
最早對李少卿別情詩作出評價的是顏延之:“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太平御覽》卷五八六)其后,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中說:“少卿離辭,五言才骨,難與爭鶩?!薄对娖贰罚骸捌湓闯鲇诔o,文多凄愴,怨者之流?!边@些都是鑒賞式批評,說明在南朝幾代人中李詩“骨氣奇高”、“情兼雅怨”這兩點是得到肯定的。骨氣指的是感情表現的昭晰和語言的質樸有力;哀怨的情思又正是當時的政治現實和社會生活在詩作中一種折射。
到了中唐,詩歌要有興寄和風骨的觀點受到推崇,這兩組詩又獲得了新的評價。杜甫曾在詩中稱:“李陵、蘇武為吾師”,元稹也說:“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唐、宋詩人又多貴自然,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為美,所以詩人釋皎然將李、蘇詩和《十九首》相比,又說:“二子(指李、蘇)天予真性,發言自高,未有作用?!妒攀住忿o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未有作用”即渾然天成,妙造自然,非翦裁點綴所能仿佛。宋蘇軾是不承認李、蘇別情詩為西漢作品的,但他將李、蘇和曹植、劉禎、陶淵明、謝靈運相提并論;稱“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評價很高。秦觀也說:“蘇武、李陵之詩長于高妙?!薄案呙睢倍职答ㄈ坏恼f法,亦即天性,和蘇軾的意思相同。
明、清以后對李、蘇詩的評論多襲前朝舊說。千余年中,眾多評論之所以以天籟、質樸為李、蘇詩的主要特征,自有其歷史原因。漢世,獨尊儒術之風興,一方面詩的興、觀、群、怨作用得到了強調,溫柔敦厚、委婉含蓄的詩風受到了提倡;另一方面,由屈賦演變發展而成的漢賦,則又循著侈麗閎衍、彩麗競繁的道路在散發著影響。這兩種思潮的碰撞,始終貫穿于漢、魏,而以前者占優勢終魏之世。及晉以下,儒家思想有所削弱,“詩緣情而綺靡”的主張重占上風,直至初唐。這時期出現了對此風進行抨擊的鐘嶸《詩品》和劉勰《文心雕龍》,但并未能扭轉齊、梁之頹波。漢魏古詩的備受重視,李、蘇別情之得到推崇,都緣于這兩股思潮斗爭的背景。白居易《與元九書》:“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傷別,澤畔之吟,歸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亦借李、蘇抒發自己的詩歌主張而已,明、清以來亦無不如此?!皽厝岫睾瘛?、“怨而不怒”的審美要求作為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已經喪失了它的存在意義,而作為風格范疇的“天籟”、“質樸”卻至今仍有其不容忽視的價值。
李詩三首似為一人所作,其一、其二都是借物興感,其三則直抒所思,集成一組,情意委婉。
蘇詩四首未必出自同一人,手法也不盡相同,其一、其三以對話的方式起頭,對比中示深情,歡樂中寫離愁;其二、其四則以比、興開始,或借歌音、或依景觀,長吁短嘆,顯得格外渾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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