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歷史散文·戰國策·《趙策》四《觸龍說趙太后》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龍言愿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於身也。”太后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愿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主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 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本文記敘了趙國左師觸龍運用巧妙的方法說服趙太后,為挽救國家危難而讓少子長安君“質于齊”的經過,說明了封建統治者應該為子女“計深遠”,并“令有功於國”,以期能“自托”的道理。
全文可分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趙太后新用事——老婦必唾其面”),交代觸龍說趙太后的背景。趙國面臨“秦急攻”的嚴重局勢,向齊國求援,而齊國提出“必以長安君為質”。趙太后出于寵愛幼子,堅決不肯答應,并拒絕朝中大臣的進諫,一時形成了僵局。太后當眾宣布“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這充分表現了她的固執任性、蠻橫專斷,而又缺乏政治遠見。大臣的“強諫”與太后的堅拒形成了尖銳矛盾,這個矛盾能否得到解決,直接關系到國家的安危。觸龍在這種情況下去進諫,顯然是極端重要而又極其困難的。
第二部分(“左師觸龍言愿見太后——齊兵乃出”),記敘觸龍說服趙太后的經過,這是全文的重點。又可分為兩層。
第一層,觸龍針對趙太后的心理狀態采用了一整套“迂回戰術”,動之以情,喻之以義,終于說服太后。
首先用“緩沖法”。觸龍見到“盛氣而胥之”的趙太后,根本不提“令長安君為質”的大事,而是先從敘談生活瑣事入手,自訴“病苦”之情,再問候太后的飲食起居,表示關心,從而使太后“色稍解”。在敘寒溫、談家常之中緩和了緊張氣氛,開始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為下一步進諫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其次,用“引誘法”。氣氛雖有所緩和,但深談的時機尚未成熟,觸龍仍不直接提長安君的問題,卻提出要為自己的少子舒祺謀個黑衣衛士職位的事,這就使太后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觸龍此行只是為其子求情而來,從而解除心中的戒備。觸龍還說出“愿未及溝壑而托之”的哀婉之詞,在“愛子”上引起了太后感情上的共鳴。觸龍正是以自己的愛子之心為誘餌,巧妙地引出太后愛子之情,從而過渡到長安君的問題上來。
再次用“旁擊法”。話題雖然已轉到少子(長安君)身上,但還不宜貿然接觸到長安君當“人質”的問題,因此觸龍又轉彎抹角地把太后的愛女兒燕后與愛子長安君作一比較,故意強調太后愛燕后勝過愛長安君。這里采用了旁敲側擊、避實就虛的方法,表面上大談燕后之事,實際上是借客形主,是借燕后之事提醒太后考慮是否真正做到了比愛燕后更愛長安君。觸龍提出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標準,并列舉事實證明太后為燕后“計久長”,從而否定太后“(愛燕后)不若長安君之甚”。可見觸龍強調太后為燕后“計久長”不過是作為陪襯,其真實意圖還在于暗示太后為長安君“計短也”,并沒有考慮到要使長安君“有子孫相繼為王”。這樣,就在不肯讓長安君去齊作人質的問題上摧垮了太后的抗拒情緒。
最后用“直入法”。當太后接受了愛子必須為之計深遠的道理以后,觸龍緊緊逼進,從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入手分析趙國及其他諸侯國侯位絕嗣的原因,就在于其子孫“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接著,單刀直入地指出,眼前太后只知一味溺愛長安君,“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這種作法是錯誤的。同時也指出,如不讓長安君為國立功,則將難以“自托于趙”;太后為長安君“計短也”,必將重蹈前代“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的覆轍,后果之嚴重不言而喻。觸龍這番剖析,把愛子之心與關心國家命運兩者緊密聯系起來,切中利害,不能不使太后心悅誠服,終于同意長安君到齊國去作人質。至此,觸龍說趙太后大功告成。
第二層,寫觸龍說服趙太后所收的效果,齊國出兵,解救趙國的危難。
第三部分(“子義聞之——而況人臣乎”),以趙國賢士子義的評論作結,著重點明“無功不受祿”的道理,進一步為突出主題服務。
本文在表現手法上有以下兩點特別值得借鑒。
第一,描寫人物形象生動,性格突出,尤其是善于刻畫心理變化。寫觸龍,從“趨”,“至而自謝”,“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表現他的以柔克剛,以情動人。寫人物語言,多用問句,溫和親切,娓娓動人,可謂“義正而詞婉”。如“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其繼有在者乎?”“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等,表現他循循善誘以義喻人的特點。
寫趙太后,突出她的愛子之心。如“老婦必唾其面”,“盛氣而胥之”,寥寥數語,蠻橫固執之態如在眼前;“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婦人異甚”兩句,寵愛長安君的微妙心理躍然紙上;“色少解”,“笑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既反映出太后的神態和思想感情的變化,也表現她性格上有深明大義的一面。
第二,細密的風格。浦起龍在《古文眉詮》中詳論本文時指出:“摹神微密之文,必細分節次,愈見關目步驟之工。意越冷,越投機;語越寬,越醒聽。由其意冷無非苦心,寬語悉是苦口也。”具體地講,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文章結構安排做到層次分明。從總體來看,有三大部分:開始,交代勸諫前的背景;中間,詳述勸諫的過程;結尾,表明勸說成功的效果。敘事有頭有尾,結構完整。從局部來看,觸龍在勸諫過程中采用“迂回戰術”,也有明晰的四個步驟,但步步都圍繞“長安君為質”這一中心議題闡明愛子必須為之“計深遠”,不能使其無功而受祿,而要令其“有功於國”的主題思想。層層深入剖析,說理嚴密,說服力強。
二是在選材、用語方面做到精細而周密。選材雖廣,有的內容看似冷僻,但同樣能為主題服務,亦屬作者精選。描寫人物,有時外表冷淡而其內心熾熱。用語雖寬,但同樣動聽,也能體現豐富的感情色彩,打動人心,富有感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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