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黃庭堅
癡兒了卻公家事, 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 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 此心吾與白鷗盟。
這首詩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秋,時詩人任太和知縣。
明代的詩人、畫家徐謂曾說:凡讀詩文,如冷水澆背,令人陡然一驚,便是好作品。此話雖未必盡是,卻往往而然。黃庭堅此詩,起句便自不凡。世上很少有以癡兒自稱的人,以這種詞句入詩,也不符合傳統的溫柔敦厚的詩教。人不敢想而庭堅敢用,正可見詩人卓爾不群的個性。《晉書·傅咸傳》載夏侯濟與傅咸書云:“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觀每事欲了。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癡,復為快耳。”意思是只會了官事的是癡子,非大器。這里借用其語,意在自我解嘲,自認是個無能者。其實自貶中亦隱含自負。這是對那些精明人的揶輸,也顯示了自己的不同流俗。唐代詩人高適作《封丘尉》詩,極寫其對煩瑣公事的厭倦情緒,庭堅卻透過一層,反面著筆,筆調更顯老辣恣肆。次句“倚晚晴”的“倚”字,把人和天光云影融為一體,人不光是倚在快閣的欄桿上,而且有橫空出世眼空六合之意。
次聯以高遠的視點,大筆奮迅,畫出一派浩然氣象來。遠望千山,樹葉盡脫,天空更顯得遼遠闊大,澄澈的贛江向東流去,初升的月亮與江水相映,更覺分明。這種清曠高遠的景物,正以折射詩人從公務中解脫后適意的情懷。而張戒死守詩家三尺,竟詆之為“小兒語”。無怪張宗泰駁之曰:“不知何處有此等小兒能具如許胸襟也。”(《魯巖所學集》)
三聯謂知己不在,可人不來,只好寄情于美酒,聊以自適。“朱弦”,用鐘子期故事。《呂氏春秋·本味篇》:“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又嵇康《贈兄秀才從軍》詩有“鳴琴在御,誰與鼓彈?……佳人不存,能不永嘆”之句,聯系下句用阮籍典故來看,嵇康詩亦為庭堅所本,不過與鐘子期故事有明暗主次而已。“青眼”,用阮籍故事。《晉書》本傳載,籍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唯嵇康赍酒挾琴至,乃以青眼對之。“聊因美酒橫”的“聊”字,有退而求其次的意味。
末聯緊承上文。公家事了卻今日復有明日,閑暇時雖有美酒,卻無知己,詩人因而盟生了歸隱的念頭。長笛,比四孔的羌笛多一孔。晉伏滔《長笛賦》云:“近可以寫情暢神,窮足以怡志保身。”此處化用其意。
這首詩是黃庭堅的代表作。它以闊大的氣象,展示了詩人豁達的情懷。首聯、三聯,更見其兀傲不群的意態。在士風委靡的北宋,難得有此峭拔的風骨氣象。過去的評論家對此詩極口稱賞。姚鼐稱這首詩“豪而有韻,此移太白歌行于七律內者”。方東樹說“起四句且敘且寫,一往浩然。五六句對意流行,收尤豪放。此所謂寓單行之氣于排偶之中者”。翁方綱謂山谷詩有“一種絕高之風骨,絕大之境界”,于此詩足以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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