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郭璞
京華游俠窟, 山林隱遁棲。
朱門何足榮, 未若托蓬萊。
臨源挹清波, 陵崗掇丹荑。
靈溪可潛盤, 安事登云梯?
漆園有傲吏, 萊氏有逸妻。
進則保龍見, 退為觸藩羝。
高蹈風塵外, 長揖謝夷齊。
在中國詩史上,從屈原、曹操到阮籍,都留下一些游仙之作。但第一個大量創作游仙詩,并奠定其文學地位的,是東晉詩人郭璞(現存較完整的《游仙詩》十四首,散見《詩品》、《北堂書鈔》的佚句有五、六處。概原作遠不止十四首)。劉勰、鐘嶸稱之“足冠中興”、“中興第一”,主要是就其游仙詩而言的。這些詩藝術上或“艷逸”或“挺拔”,“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內容上“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見《詩品》及《文心雕龍》《明詩》、《才略》)。
本詩前十二句分三層,四句一層,層層推進;后兩句獨立一層,收束上文。
“京華游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詩先以對比的手法寫出京都榮貴與山林清隱的對立,給人以雙峰并峙,峨然挺拔的感覺,魏晉以來,由于統治者的腐敗,政治的血腥,許多志士不得不改變擔當天下的初衷,而紛遁山林,獨善其身。一時隱逸之風熾甚。即使是不能掙脫政治羅網的阮籍,也終日飲酒,做“朝中之隱”;即便是憤憤不平的嵇康,在臨刑前也不免“昔慚柳下,今愧孫登”。因此,所謂游俠京華、棲隱山林,不僅僅是生活情趣的不同,而且是政治態度的迥異。去就京華、山林,所包含的是社會現實在文士心理上造成的彼此對立意識。兩句熔煉古今,濃縮現實。“朱門”兩句進而表明作者敝屣權貴、糞土榮華和向往山林、高蹈遺世的懷,表現了對黑暗現實的徹底否定。
接下四句承“托蓬萊”,寫山林情趣。“臨源挹清波,陵崗掇丹荑。靈溪可潛盤,安事登云梯?”隱士生活可寫很多,如飲酒、煎茶、操琴、手談、嘯傲、清言等等,隱士的環境也可大書特書。但作者并沒有用賦的手法鋪張,只用了洗煉的十字。這一方面是由于此詩著重抒情,另一方面很可能是因為它是游仙組詩的總題(王夫之《姜齋詩話》以為《游仙詩》是郭璞詩作的總名)。“靈溪”十字則抒發了詩人對棲隱、登仙的感想。“靈溪”在荊州城西。時郭璞正在荊州被迫做大將軍王敦的記室參軍。郭王的關系可以從史載中了解。《晉書》本傳說,王敦陰謀作亂,庾亮、溫嶠考慮進行討伐,令郭璞占卜,郭云:“大吉”。相反,王敦發動叛亂前,要郭璞占卜,他卻說“無成”。所以,郭璞的求隱,同政治現實有關,與王敦的陰謀叛亂更有直接關系,是一種避禍全身的政治性隱退。鐘嶸說郭璞游仙之制“乃是坎壈詠懷”,確非妄言。“登云梯”指尋求仙境。《游仙詩》其十三“尋我青云友”與此語異義同。李善謂“因云而上,故曰”。一說“云梯”指仕途平步青云之梯,語義有同上文重復之嫌。從以前游仙詩文的情況看,寫游仙的,卻很少真正相信仙境的存在。詩人們在感情極度痛苦時,往往產生一種迷惘、虛幻,而企求成仙。但理智卻是清醒的。所謂“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陶潛《歸去來兮辭》),是舊時代文士一種普遍的心理。郭璞自己也曾感嘆:“雖欲騰丹溪(不死之國),云螭非我駕。”故郭璞說靈溪可隱,不必求仙,正是對仕途、隱居、登仙三種道路正確、切實的選擇,同時也表現了詩人由現實幻想遨游仙境,又由仙境跌落現實的痛苦心理歷程。
第三層,詩緒由激動的現實觀照,轉為冷靜的歷史思辨,具體形象,但不乏哲理意味。莊子為漆園吏,位卑,然不失傲岸正氣;郭璞以記室參軍微職,卻敢于抗拒大將軍王敦的陰謀行動。二者雖時隔千載,但精神酷似。老萊欲仕欲隱,猶豫不決。其況正同詩人在王敦幕中徘徊、傍徨。“進退”兩句則道出思考的結果,體現了詩人精神的解脫。所以最后兩語來得異常堅定,峻爽豪邁!
全詩結構勻稱,詩情宕蕩。三層之間,前兩句都是客觀描寫,后兩句主觀抒情;先工穩對仗,后單句散行(間以虛字挑疏);先冷著,后猛起。如此,形成了聲韻節奏既和諧悅耳又富于變化,造成了詩情的大起大落,層層相逼,終于使結句沖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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