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朝山中雨,惆悵中峰別。
回望上方人,云嵐但明滅。
龍潭復相送,江晚潮如雪。
瀏瀏巖際風,皎皎波間月。
世外本忘情,幽懷無斷絕。
終卜僧紹鄰,長茲味禪悅。
古時有才氣的文人墨客往往與有德性的僧侶道士相交,他們或結伴訪山問水,或結社談文論道。主張“詩禪一致,別無等差”的王士禛自然與佛門弟子關系密切,本詩就是詩人追憶與僧友送別情景,心有所感而作。“棲霞僧”指的是出家在古棲霞寺里的一位高僧。棲霞寺在江蘇南京東北郊的棲霞山中峰西麓,創于南齊永明年間,為當時一位名叫明僧紹的隱士用住宅改建。山高巖峻,下視江水,左有龍江,右有龍潭,為一勝地。
開首四句寫詩人與棲霞僧依依惜別之情。“昨朝山中雨,惆悵中峰別。”“昨朝”點明了時間,人有惜別意,物似乎也有依依情,早上分別之際,山上下起了綿綿細雨,給離情別緒平添了幾分纏綿、幾分惆悵。“中峰”點明了地點,棲霞山上有千佛巖、白云庵,都是游覽勝地,山至中峰則愈發險峻,巨石如虎牙相錯。詩人與棲霞僧想必是邊走邊談,指點山石,時而妙語連珠,撫掌大笑;時而拈須頷首,心領神會,不知不覺,至冷雨濕面方起別意。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因而悵緒頓生。“回望上方人,云嵐但明滅。”詩人揮手告別下山之后,還頻頻回首,戀戀不舍,然而那上面只有云霧縹緲,哪里還有人影?“上方人”一方面是指山上的友人,同時也是妙用一佛語,《維摩詰經》里稱佛界為 “上方界”。此兩句詩寫得情景交融,含蓄蘊藉,它既是實寫也是虛寫。實寫指早晨山嵐籠罩,況雨后多霧,遮住了中峰和禪寺,更不復見適才分手的友人,別情難遣;虛寫則暗示佛門弟子乃上方界人,高住云端、超然世外,凡俗不可與之同日而語,表達出詩人對佛門凈土的崇敬和向往。中間四句寫龍潭相送登舟的具體情境。“龍潭復相送,江晚潮如雪。”他們本來該在龍潭道別,然情誼深厚,欲別還留,二人相送復相送,最后還是登舟再送一程。其時天色已晚,江面風急浪大,潮涌如雪,行舟甚為艱難,暗示了他們之間友誼的牢不可破。“潮如雪”,令人想起蘇東坡《赤壁懷古·大江東去》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磅礴意境,喻造物之偉大,江河之浩瀚,使人頓覺宇宙之無窮,一我之渺小。詩人造語精妙,內含深意。接著的一聯詩人就給我們描繪出了一個空靈清迥之境界:“瀏瀏巖際風,皎皎波間月。”“瀏瀏”形容天風拂煦,沁人心脾,使人心胸蕩然;“皎皎”形容月色明潔,如玉撒清輝,冰瑩澄徹,使人雜念頓消。更何況瀏瀏之風從“巖際”吹來,纖塵無染;皎皎之月從 “波間”映出,玲瓏剔透,令人想起王維的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之句,字里行間透出一種自然天趣,宇宙玄機。正是如此天趣妙景使詩人內心自照,生發出無限感慨:“世外本忘情,幽懷無斷絕。”佛教教義講的是“四大皆空”,滅愛滅癡,人只要斷絕了世間的一切情根俗緣,使大根清凈,七情不生,那么一切煩惱自消,痛苦即除; 然而詩人反觀自性卻發現自己世情未斷,幽懷難遣,對比之下是何等矛盾,何等不幸啊! 那么,如何才能斬斷情根,超渡孽海?詩人決心要終身依傍佛門,以棲霞寺祖師明僧紹為鄰,永久地體味佛理禪趣,從中得到至樂。“禪悅”即指進入禪定時那種輕安娛悅,閑淡自然的意味,又叫 “禪趣”或“禪味”。
不用說,詩人富有佛學涵養并具有很高的悟性。佛教主張“反觀”、“滅情”,而整首詩恰恰是從“觀情”著筆,層層設境,因境明心,借境說理,即事說“法”。全篇一路寫來總不外乎一個“情”字,因情生戀,因戀生愁,因愁生煩,因煩而萌生“禪心”;“禪心”即是忘情,而詩人之所以生“禪心”最終原因還是不能忘情,“卜僧紹鄰”亦不過是用“禪悅”來使“幽懷”之無可奈何的矛盾心理得到暫時的安慰而已。人間之有情和佛界之忘情,這兩種悖反心理使本詩的意象飽滿而富有張力。同時詩人也善于寫情,情從景中自然流露出來,不動聲色,無意自得: 寫惆悵之心,卻道無意之云嵐; 道相送之情,卻寫清淡之風月。細細品嘗,不難體悟王漁洋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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