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嘗聽詩法一說,波上蓮花水中月,
不垢不凈是色空,無法無空亦無滅。
我嘗對師禪一觀,浪溢鰲頭蟾魄滿,
河沙世界盡空空,一寸寒灰冷燈畔。
我又聞師琴一撫,長松喚住秋山雨,
弦中雅弄若鏗金,指下寒泉流太古。
我又看師棋一著,山頂坐沉紅日腳,
阿誰稱是國手人?羅浮道士賭卻鶴,
輸卻藥葫蘆,斟下紅霞丹,束手不敢爭頭角。
這里的文字從《唐才子傳》抄出,與《全唐詩》所收略有出入。《唐才子傳》說張瀛“嘗為詩贈琴棋僧,……同列見之曰:‘非其父,不生是子。’ 瀛為詩尚氣而不怒號,語新意卓,人所不思者輒能道之,綽綽然見乃父風(fēng)也。”這里一說明了張瀛詩風(fēng)卓爾不群,二說明了 《贈琴棋僧歌》當(dāng)時為朋輩激賞。
詩是贈琴棋僧的,作者就抓住“琴”、“棋”、“僧”三字著筆,分了四段來寫,頭兩段突出 “僧”字,第三段寫“琴”,第四段寫“棋”。詩是七古,平列為四段,四段開頭的句式一樣,不但一點不顯得板滯,不見拼湊痕跡,反而一氣直下,淋漓酣暢地展現(xiàn)出一個比眾人藝高一籌、棋高一著、歸根結(jié)底是道行超凡入圣的高僧形象。
首段通過講經(jīng)說法稱頌禪師佛理修養(yǎng)高深,講法講得精微奧妙。古人常以天香桂子飄落人間 (天花亂墜) 比喻佛理本身的善美和講經(jīng)者的水平超卓足以吸引眾生。這里用 “波上蓮花水中月” 為喻,也是意味深長、啟迪人作多種聯(lián)想的。蓮花 “出污泥而不染”,在佛士心中是清凈的象征,佛菩薩一個個都坐在蓮臺上,盡美又盡善。禪僧說法能使人感到佛理如此精純,對菩薩產(chǎn)生敬仰之情與信奉之愿,禪師本身也就高大起來。“水中月”更有多重意蘊(yùn)。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個,水中的月影卻有萬千。水月鏡花,似有色相而實無,硬說無卻又有種種形色。色即是空,空亦是色,最終是無空無色、無生無滅。所以下面兩句由蓮花、水月的興象引出佛門的根本道理: “不垢不凈是色空,無法無空亦無滅。”蓮花出現(xiàn)在“波上”,固可說是無垢,但根扎在污泥里,又可說是不凈。這樣非垢非凈,亦垢亦凈,一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凈垢最終統(tǒng)一了,統(tǒng)一在 “本來無一物”、何處分凈垢。
第二段是“對師觀禪”。禪師參禪悟道的情況如何呢?又用比喻托出: “浪溢鰲頭蟾魄滿”。此中含義既指處變不驚,又指能居盈思虧,深知滿必招損,戒慎警懼以守心。靜慮而后能入定,達(dá)到參禪悟道的高境界。“鰲”在古代神話中是為大地立極的神物。共工頭觸不周山,使天柱折,四極廢,即四根支撐天地的大柱倒了,洪流泛濫,女媧煉石補(bǔ)天,又?jǐn)財嗑搛椫悖W起大地。詩里的“浪溢鰲頭”指天搖地動,大災(zāi)大難將要臨頭。“蟾魄滿”,蟾蜍本是蝕月的,到十五不蝕,則月魄滿圓。“浪溢”沒有什么驚懼,“魄滿”不感到欣喜,盛衰輾轉(zhuǎn),也就無所謂盛衰,也就拋卻了憂喜,拋卻了七情六欲。世界萬物有如恒河沙,數(shù)也數(shù)不清,實際也是空無一物。既然認(rèn)識到一切色相都是空的,禪師當(dāng)然無驚無喜,心如死灰,身如槁木。“河沙世界盡空空,一寸寒灰冷燈畔”兩句把禪師物我兩忘、獨守青燈古佛、坐禪入定的心態(tài)和外觀都凸現(xiàn)出來了。
第三段寫聽師撫琴。古人寫彈奏的神奇效果是聲震林木、響遏行云,這里卻不只是振蕩了小林木,而且震撼了長松,不只是遏止了行云,使之駐聽音樂,而且“喚住秋山雨”,禪師撫琴的神力更突出。下面兩句再作補(bǔ)足。“弦中雅弄若鏗金”,禪師撥弄琴弦,鏗鏗鏘鏘,有若金屬碰擊,這是寫弦聲的清脆。“指下寒泉流太古”,這才表現(xiàn)了禪師修養(yǎng)的高超處。音樂不只是從弦中來,更重要的是從禪師的“指”中來,“指下”音樂像清冽的泉水至精至純,從太古流到如今,從無盡遠(yuǎn)處流到面前,無始無終,無間無隔,娓娓不休,撼人心旌,不但為聽者洗耳,更為人洗心澄慮,引人進(jìn)入清凈空無之境。這種效果不是靠音樂技巧體現(xiàn),而是靠禪師的道行修養(yǎng)實現(xiàn),寫琴藝是為了寫禪境,為了稱贊禪師修養(yǎng),詩人用意深妙,從以 “寒泉流太古” 為喻可窺一斑。
末段寫禪師的棋藝。棋只 “一著”,“山頂坐沉紅日腳”。“紅日” 原在 “山頂”,忽而 “沉”落,不見 “日腳”,時間在人們久“坐”中不知不覺地過去,那棋藝的高超,引人入迷,自見于言外。而在言內(nèi),作者用了一個問句作提示,“阿誰稱是國手人?” 先提出 “國手”,再用“國手”來烘托禪師。羅浮山的道士道行高,善煉丹,下棋也可算是“通國之善奕者也”,可以“稱是國手人”,但他和琴棋僧對奕,卻既輸?shù)袅讼生Q,這是道家得道升天騎乘的主要工具: 又輸?shù)袅怂幒J,這是道家貯藏各種良藥、包括長生不老仙丹的寶葫蘆。他不但這次認(rèn)輸,而且永久認(rèn)輸,斟下紅霞般的靈丹,表示從此“束手”,不敢再和禪師爭頭角,賭雌雄。這里也可以這樣斷句:“阿誰稱是國手人? 羅浮道士賭卻鶴,輸卻藥,葫蘆斟下紅霞丹,束手不敢爭頭角。”從葫蘆中倒出紅色仙丹,陪罪般地表示不敢再和禪師比高低,從手段說主要用了比照烘托法,寫來具體形象; 從思想說,似顯露了佛勝于道的傾向。佛道之爭無須深作探討,我們要注意的是作者為突出禪師、禪理所用的方法。前兩段已展示了琴棋僧在精研佛法佛理方面、虔心修持方面所取得的高度成就、所達(dá)到的超妙境界,進(jìn)而再表現(xiàn)他的琴藝、棋藝高于眾人,不是說他有與世俗爭勝的塵念,而是表現(xiàn)他因為掌握精微奧妙的佛理,大徹大悟,一通百通,所以處處超越了眾生。稱頌禪師,歸根是要贊頌佛法廣大、佛力無邊,這就是本詩的深意。至于作者善用比喻,善設(shè)興象,以及用 “一說”、“一撫”、“一著”表現(xiàn)禪師技藝超妙,一鳴驚人,用“一觀”表現(xiàn)自己的折服于高僧,倒是本文的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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