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舜發于畎畝之中
孟子
孟子曰:
舜發于畎畝之中(1),傅說舉于版筑之間(2),膠鬲舉于魚鹽之中(3),管夷吾舉于士(4),孫叔敖舉于海(5),百里奚舉于市(6)。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7),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8),行拂亂其所為(9),所以動心忍性(10),曾益其所不能(11)。
人恒過(12),然后能改。困于心(13),衡于慮(14),而
后作(15)。征于色(16),發于聲,而后喻(17)。入則無法家拂士(18),出則無敵國外患者(19),國恒亡。
然后知生于憂患(20),而死于安樂也(21)。
〔注釋〕 (1)發:起,指被起用。畎(quan): 田間的水溝。畝: 田壟?!邦爱€”連用泛指田野。據說舜原來在歷山耕田,三十歲才被堯舉用。(2)傅說(yue):殷朝武丁時代的宰相。舉:被舉用,被選拔。版:筑土墻用的夾板。筑:搗土用的杵。筑墻時先把土倒在兩夾板之間,再用筑搗結實。(3)膠鬲(ge):殷紂時賢臣,最初販賣魚鹽,周文王舉薦于紂。后來他又輔佐周武王。(4)管夷吾: 即管仲。士:獄官。舉于士: 指從獄官手里被釋放并舉用。(5)孫叔敖:春秋時楚人,隱居海濱,后楚莊王舉以為相。(6)百里奚: 春秋時虞人,曾被楚人捉去放牛,秦穆公知其名,把他贖買到秦,舉以為相。舉于市: 意思是從奴隸市場中被舉拔。(7)任: 責任。(8)空乏: 資財缺乏。空乏其身,就是使他身受貧窮之苦。(9)拂: 違背。亂: 擾。(10)動心: 使心驚動。忍: 堅。動心忍性: 使他們心里常常保持警惕,使他們的性格變得堅強。(11)曾: 同增。益: 與增同義。曾益其所不能: 大意是說對他們本來不能做的事有所參加,等于說增加了他們的能力。(12)恒:常。過:犯錯誤。(13)困: 苦,指苦苦思索。(14)衡: 同橫,梗塞,指不順利。(15)作:奮起,指有所作為。(16)征: 察驗。色:容色,臉色。(17)喻:了解。(18)入: 指在國內。法家: 有法度的世臣。拂(bi ): 同弼,匡正過失。拂士: 能直諫匡過的臣。(19)出: 指在國外。(20)生于憂患: 意思是憂患能激勵人勤奮,因而得生。(21)死于安樂: 意思是安樂使人怠惰,可使身亡。
〔鑒賞〕本文選自《孟子·告子下》。作者試圖通過這篇論說文,闡明“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道理。文章開頭,作者一連列舉了六位古代圣賢在困難憂患中崛起的事例,來證明“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一著名論斷。這個推理過程屬于邏輯學上的歸納推理,即由前面六個特殊的事例,歸納出后面帶普遍意義的結論;又通過后面的結論,說明了前面六個人物所以成功的原因:艱苦的環境,一方面給人們以困苦,饑餓、貧困、疲乏、憂慮,每每就不如人意……;但另一方面,也正是這些困難,堅定、振奮人們的意志,使人們在不斷克服困難、求得生存的過程中增加了聰明才干。然而道理在這兒還沒有說完,上面只談到,在人與客觀環境這一對矛盾中,客觀環境對人的促動,反過來,人的主觀世界對此又是怎樣做出反應的呢?孟子接著指出: “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笨陀^環境的困難和自身判斷的失誤,造成人在改造客觀的過程中的錯誤,而他也就在不斷克服困難的過程中積累了經驗教訓,從而達到“能改”的境界——這個“能”,從語義上講,不僅休現了人的愿望、決心,也體現了人的能力。他因為自身所遭遇的困難而憂慮、痛苦、困惑,造成內心的壓抑,而他也就在不斷沖破這些心理壓抑的嘗試中,活躍了自己的思維,激發了自己的創造力。更重要的一點,人是有感情的,又是社會性的,他有痛苦,有憂慮,想發憤,想創造,必然表現在形色上,吐發在言辭中,期望得到理解與同情,啟發與幫助。人就在這一切與憂患的斗爭中,一方面求得了物質的生存可能,另一方面更求得了精神的生存,表現了他的活力、意志、情感、創造能力,一句話,表現了他“生”的價值。這,就是“生于憂患”的全部含義。
劉熙載在《藝概·文概》里指出: “昌黎(韓愈)以‘是’、‘異’二字論文,然二者仍須合一。若不‘異’之‘是’,則庸而已;若不‘是’之‘異’,則妄而已。”這種主張,實在起于孟子的影響。孟子在提出“生于憂患”這一“是”命題的同時,也提出了它的“異”命題: “死于安樂”。請看,“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痹趦葲]有能干的大臣,時時注意修明法度;沒有敢于直諫的賢士,處處提醒國君克己慎終。在外又沒有敵國的抗衡、外寇的侵略。如此安適的環境,首先帶來的必然是精神的怠惰和意志的消沉。這是精神上的死亡。緊接著必然是物質上的死亡—— “國恒亡” 。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一反一正,一是一異,相輔相成地說明了同一人生哲理的兩面。既不使讀者因正面說教而感沉悶,又不為邀人眷顧而故發驚人之談;既娓娓動聽,又給人警策;既不庸,又不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一命題的明確提出,在孟子也許只是為了給人以政治道德上的啟迪,但作為一條具普遍意義的人生哲理,其影響決不僅僅表現在政治道德上。特別是“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兩句,直接導引了中國古典文學藝術創造的一條極重要的美學原則的形成,這就是“發憤抒情”?!鞍l憤抒情”說的起源,也許并不單在孟子的“生于憂患”說;但確是因為孟子“生于憂患”說的明確提出,人們才深刻認識到“發憤抒情”這一美學創作原則。這,大約也是千百年來,孟子此篇所以膾炙人口的原因吧!
在修辭上,《舜發于畎畝之中》也是很有特色的。《孟子》善用排比句,往往采用一連串結構相同的句式,對于同一論題,進行多角度多層次的說明,有如千流萬壑,一時俱下,形成滔滔萬里不可阻擋的氣勢。孟子文之稱雄辯,這類句式的采用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舜發于畎畝之中》,配合歸納的推理方式,便采用了這種句式,一起首連舉六位圣賢的成功事跡,從數量上給讀者以深刻印象,使讀者覺得“生于憂患”確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 接著又極力鋪排艱難環境給人們帶來的磨難,反襯了圣賢成功的不易; 然后再歷述圣賢面對艱難憂患的正確態度與處理方法,最終得出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結論,很有說服力。一般說來,鋪陳排比的寫法,固可造成宏大氣勢;若處理不當,也可致繁復拖沓之虞。其后的漢大賦,由于片面強調了這一特點,往往使人難以卒讀。而孟子的這篇文章,雖通篇采用排比句式,卻仍給人以行文簡潔的印象。原因在于,孟子十分注意遣詞用字,盡量擴充每一詞語,尤其是動詞的容量。以起首一段為例,共六句話,六個動詞,包括一個“發” ,五個“舉” ,既表現了人物由微賤趨向顯達的運動過程,又暗示了人物身分: 舜是君,是圣人,他的成功,固然因為堯的賞識,但主要靠的是他自身的才能與努力,故曰 “發” ; 傅說等是臣,是賢人,他們的成功,固然因為自身的才能與努力,但主要靠的是明主的知遇,故曰 “舉” 。
如同所有成就輝煌的文人學者一樣,孟子的一生也是不甚得意的。《舜發于畎畝之中》寫得如此出色,大約也是“發憤抒情”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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