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殿中少監馬君墓志》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君諱繼祖,司徒、贈太師北平莊武王之孫,少府監、贈太子少傅諱暢之子。生四歲,以門功拜太子舍人,積三十四年,五轉而至殿中少監,年三十七以卒。有男八人,女二人。
始余初冠,應進士,貢在京師,窮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馬前,王問而憐之,因得見于安邑里第。王軫其寒饑,賜食與衣,召二子使為之主,其季遇我特厚,少府監、贈太子少傅者也。姆抱幼子立側,眉眼如畫,發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當是時,見王于北亭,猶高山深林巨谷,龍虎變化不測,杰魁人也。退見少傅,翠竹碧梧,鸞鵠停峙,能守其業者也。幼子娟好靜秀,瑤環瑜珥,蘭茁其芽,稱其家兒也。
后四五年,吾成進士,去而東游,哭北平王于客舍。后十五六年,吾為尚書都郎,分司東都,而分府,少傅卒??拗S质嗄辏两窨奚俦O焉。嗚呼!吾未耄老,自始至今,未四十年,而哭其祖子孫三代,于人世何如也!人欲久不死,而觀居此世者,何也?
韓愈兼擅碑志,一生著述頗豐;多以不拘一格,情文并茂名重。故世人以“韓碑”、“杜律”并舉,譽為唐代文化的精華?!兜钪猩俦O馬君墓志》就是他的一篇佳作。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與元九書》)墓志濫觴于兩漢,興于六朝,至唐彌盛。所撰浩如煙海,而多不脫述閥閱、敘歷官、歌功頌德之俗。本篇卻獨辟蹊徑,別具一格。墓主馬繼祖年僅37歲,本以門功授官歷俸而轉,并無錚錚可紀者; 但作者與其三世交好,特別是對其祖父、北平王馬燧的臨厄之惠刻不能忘,所以,志以敘述自己與馬家的真摯友誼為重。通過一身而哭祖子孫的經歷,作者表達了對馬氏三代的深切懷念和痛惋; 同時,對自己奔走仕途,半生淪落的身世,發出了深沉的感慨。憐人悼己,筆墨落處纏綿悱惻; 感慨追懷,字里行間真情畢露。至今讀來催人淚下。
志文開始,寥寥數筆,一帶而過地介紹了墓主馬繼祖的族出,歷官、生卒年、嗣繼情況。“生四歲,以門功拜太子舍人,積三十四年,五轉而為殿中少監”,是志中唯一介紹墓主事跡的文字。看似據實寫跡,實則含蘊頗豐。繼祖的爺爺馬燧為中唐名將,與李晟、渾瑊齊名,大歷建中間屢立大功,進封北平郡王,圖形凌煙閣,謚“莊武”,贈太師,名重當時; 馬暢、繼祖父子,以先世功績入朝為侍,無所建樹,馬氏遂落。作者此處,既是客觀介紹繼祖,同時也暗寓“以門功”而官“難守其業”之意。
接著,作者以簡練的筆觸,充滿感情地敘述自己與馬氏相交的往事。他敞開記憶的閘門,任思緒縱橫馳騁,感情澎湃。三十多年前與北平王馬燧初見時的情形歷歷在目,猶如昨日?!笆加喑豕凇?,千里迢迢,只身到京師“應進士”,“窮不自給”,“以故人稚弟”的身分,“拜北平王于馬前”。王“問而憐之,因得見于安邑第里?!边@段敘述,言雖簡而寓意豐富。舊事重溫,自然而然引發了作者對自己身世的感憾: 由“初冠”時進京求舉覓官,至今三十余年,已是“鄉音無改鬢毛衰”了。其間甘苦自知。到京師后的屢試不第、十年未官、求舉薦奔走豪門,作幕僚寄人籬下、空懷用世之志而不遇的經歷,借著“窮不自存”的回憶倏然而出,使他感觸萬端。自傷身世的濃厚感情和著對北平王深深的仰慕,思念,在平直的敘述中真實地表露出來。
韓愈的從兄韓弇,與馬燧是好朋友。貞元三年 (787),吐蕃大將尚結贊乞唐求和。馬燧極力贊同。弇以侍御史兼判官職隨渾瑊前往平涼議盟。至期尚結贊背約,俘、殺議盟的唐官兵。韓弇遂被殺害。所以文中以“故人稚弟”稱。
下面,作者如數家珍地回憶起北平王一家對自己的熱情關懷、照顧。通過“王軫其寒饑,賜食與衣,召二子使為之主”幾個具有強烈生活色彩的典型事例,把北平王熱情照料故交子弟,親切長者之風,生動地勾勒出來。作者雖是娓娓道出生活中的瑣事,卻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把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懷之情,表達得委婉、深沉; 同時,有力地從側面刻畫了北平王的形象。不僅北平王對自己非常熱情,“其季遇我特厚”,“少傅者也”。作者還記憶猶新地談起了與墓主馬繼祖的初次見面。“眉眼如畫,發漆黑,肌肉玉雪可念”,繼祖幼時的形象,栩栩如生。作者對馬氏祖孫的深情和思念,在如敘家常的述說中隨處可見。
接下來,作者文思逆轉,另換彩箋,用絢麗多姿的畫筆,形象鮮明地描繪了祖子孫的神韻。這里,沒有敘述馬燧的功高于世,也不寫馬暢父子的“能守其業”,只是以“高山深林巨谷,龍虎變化不測”、“翠竹碧梧,鸞鵠停峙”“瑤環瑜珥、蘭茁其芽”等生動熨貼的比喻,典型地概括祖孫三代每個人的特征,使其形神兼俱,呼之欲出。作者筆下,祖為蒼山古柏,子如翠竹依依,孫似蘭芽初發;一位姿度魁偉,指揮若定的中唐名將,兩個雍容華貴、出類拔萃的貴家公子?!半S形賦文,各肖其人”(錢基博《韓愈志》);三代風采,交相輝映,宛如一幅賞心悅目的風景畫。這并非作者的獻諛妄言,而是他發自肺腑的感情流露。這感情,有對北平王的仰慕,有對馬暢、馬繼祖的稱贊,也深蘊著他對馬氏榮落原因的透剖。同時,還有一種在感今追昔的強烈對比中產生的“榮華富貴不可恃”的深深慨嘆。何焯曾評述這段說,“如此俯仰淋漓,仍是簡古,不覺繁溢。屈指三四十年事,寫得歷歷在目,依依如畫,真神筆也?!?《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四)
至此,作者筆鋒突兀一轉,從滿懷感情的回憶轉向嚴酷的現實,文中的感情也為之一頓,陡起波瀾:“后四五年”,“哭北平王于客舍”;“后十五六年”、“少傅卒,哭之”、“今又十余年,至今哭少監焉”。在三十多年的仕途奔波中,作者一身而哭馬氏祖孫三代,親眼看到一個繁華世家的榮衰,“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此情此景,他不禁對人生發出了深深的詰問。這詰問,既是對馬家三代人的深切懷念,也蘊含著對自身,對現實社會、人生中重大問題的思考,情真意切,發人深省,有力地把墓志主題的有限內容推到更深更廣的層次,使之具有典型的社會意義。結尾以更強烈的抒情收束,“人欲久不死,而觀居此世者,何也?”一唱三嘆,余韻無窮,把作者無盡的思緒、慨憾,以及對人生的苦苦思索的情懷,抒發得淋漓盡致,而全文感情則在跌宕起伏的反復詠嘆中達到高潮。
徐師曾區分碑志,“以三品列之,其主于敘事者曰正體,主于議論者曰變體;敘事而摻以議論者曰變而不失其正。至于托物言志,寓意之文,則可以別體列焉。”(《文體明辨序說》)本篇不僅“入己之事”,“緣情而抒哀”(林紓《春覺齋論文》),而且巧于摹寫,注意剪材,刻畫人物鮮明突出,敘述、抒情、議論渾然無跡,堪稱別具風格的佳構;問世后,時人爭相效仿,以至“厥后廬陵(歐陽修)作志銘,多以為藍本”,“遂成正調”。(林西仲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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