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祖《黃山日記》原文與賞析
徐宏祖
戊午九月初三日,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橋。從小橋右下,陡甚,即舊向黃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十五里至湯口,五里至湯寺,浴于湯池。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十里上黃泥崗,向時云里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轉入石門,越天都之脅而下,則天都、蓮花二頂,俱秀出天半。路旁一歧東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趨直上,幾達天都側。復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夾起,路宛轉石間,塞者鑿之,陡者級之,斷者架木通之,懸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陰森,楓松相間,五色紛披,燦若圖繡。因念黃山當生平奇覽,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茲游快且愧矣。時夫仆俱阻險行后,余亦停弗上; 乃一路奇景,不覺引余獨往。既登峰頭,一庵翼然,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兩峰秀色,俱可手攬。四顧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真黃山絕勝處。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 遇游僧澄源至,興甚勇。時已過午,奴輩適至,立庵前,指點兩峰。庵僧謂:“天都雖近而無路,蓮花可登而路遙,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蓮頂。”余不從,決意游天都。挾澄源、奴子,仍下峽路。至天都側,從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牽棘,石塊叢起則歷塊,石崖側削則援崖,每至手足無可著處,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 終亦不顧。歷險數次,遂達峰頂。惟一石頂,壁起猶數十丈,澄源尋視其側得級,挾予以登。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與抗耳。時濃霧半作半止,每一陣至,則對面不見。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獨上天都,予至其前,則霧徙于后,予越其右,則霧出于左。其松猶有曲挺縱橫者,柏雖大干如臂,無不平貼石上,如苔蘚然。山高風巨,霧氣去來無定,下盼諸峰,時出為碧嶠,時沒為銀海; 再眺山下,則日光晶晶,別一區宇也。日漸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據地,坐而下脫。至險絕處,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險,下至山岰,暝色已合。復從峽度棧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平明,從天都峰岰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蓮花洞,正與前坑石筍對峙,一塢幽然。別澄源下山,至前歧路側,向蓮花峰而趨。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將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躋蓮花峰,既陟而磴絕,疑而復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蓮花道也!”乃從石坡側度石隙,徑小而峻,峰頂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從其中迭級直上,級窮洞轉,屈曲奇詭,如下上樓閣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廬,倚石罅中。方徘徊欲升,則前呼道之僧至矣。僧號凌虛,結茅于此者。遂與把臂陟頂。頂上一石,懸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顛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蓋是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四面巖壁環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令人狂叫欲舞。久之,返茅庵,凌虛出粥相餉,啜一盂乃下。至歧路側,過大悲頂,上天門。三里,至煉丹臺。循臺嘴而下,觀玉屏風、三海門諸峰,悉從深塢中壁立起。其丹臺一岡中垂,頗無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塢中峰巒錯聳,上下周映,非此不盡瞻眺之奇耳。還過平天矼,下后海,入智空庵,別焉。三里,下獅子林,趨石筍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塢中峰石回攢,藻繢滿眼,始覺匡廬、石門,或具一體,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閎博富麗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塢中,陰陰覺有異。復至岡上尖峰側,踐流石,援棘草,隨坑而下,愈下愈深,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盡也。日暮,返獅子林。
初六日。別霞光,從山坑向丞相原,上七里,至白沙嶺,霞光復至,因余欲觀牌樓石,恐白沙庵無指者,追來為導。遂同上嶺,指嶺右隔坡,有石叢立,下分上并,即牌樓石也。余欲逾坑溯澗,直造其下。僧謂:“棘迷路絕,必不能行,若從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復上此嶺; 若欲從仙燈而往,不若即由此嶺東向。”余從之,循嶺脊行。嶺橫亙天都、蓮花之北,狹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夾映。嶺盡北下,仰瞻右峰羅漢石,圓頭禿頂,儼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澗以上,共四里,登仙燈洞。洞南向,正對天都之陰,僧架閣連板于外,而內猶穹然,天趣未盡刊也。復南下三里,過丞相原,山間一夾地耳。其庵頗整,四顧無奇,竟不入。復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漸下,澗中泉聲沸然,從石間九級下瀉,每級一下,有潭淵碧,所謂九龍潭也。黃山無懸流飛瀑,惟此耳。又下五里,過苦竹灘,轉循太平縣路,向東北行。
黃山是我國著名的游覽勝地,在安徽省南部,古代稱為黟山,唐時改名為黃山。
黃山方圓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由花岡巖構成,共七十二峰,其中名峰三十六座。蓮花峰是黃山群峰中的最高峰,天都峰是最險峰。在古代,早有李白登上過蓮花峰; 天都峰是許多旅游者“心甚欲往”的,登上去的只有普門法師和徐霞客等少數杰出的旅行家。
徐霞客兩次游黃山,這篇《黃山日記》是萬歷四十六年 (1818) 第二次游黃山時寫的。徐霞客有“髫年蓄五岳志”的雄心,對黃山又有“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偏愛。這篇日記也是他游山日記中最有特色的一篇。
徐霞客旅游不像一般文人那樣著重游山玩水,憑吊古跡,他首先是進行實地考察。哪里的風景奇特,哪里的道路險陡,別人不敢走的,他就從哪里攀登。對山要“行周其四隅”,從不同角度進行全面觀察,且力求“峰峰手摩足抉”。他的游記雖然是排日記程,按游覽的順序記敘景物,但不象一般游記那樣描繪沿途所見所感,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多是一條游覽線。徐霞客這篇《黃山日記》不僅展現了黃山的全貌,而且寫出了它獨特的神韻。
方圓一千多平方公里的黃山,是由七十二峰組成的群峰林立、深谷幽險的復雜格局。有無數峰巔懸崖; 山路崎嶇坎坷、時斷時續; 云霧彌漫、時隱時現。作者竟能把這地理位置上復雜的空間關系和變化多端的自然環境準確而生動地一一描摹出來,不愧為奇人、奇文。
作者筆下的一峰一庵、一處一景都有精確的地理位置,如:“十里,上黃泥崗”;“下七里,至白沙嶺”;“路旁一歧路東上”;“復北上,行石罅中”;這樣,記述了他們或東或北的方位; 交待了他們之間或上或下的空間關系。特別是里程的記載,徐霞客目測的距離,竟然與現代科學儀器測量的數據相差無幾。
一座山寺,文中這樣描述:“登峰頭,一庵翼然,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兩峰秀色,俱可手攬。四顧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真黃山絕勝處……?!边@段文字,先介紹山寺文殊院位于該峰峰頭這個部位;“翼然”是寫它的外觀、姿態。接下來交待文殊院所在山峰在群峰中的地理位置——“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皟煞逍闵?,俱可手攬”,這既說明它的高度,又點明那些高聳的山峰之間極近的距離,這也是黃山群峰的特點?!盎仡櫰娣邋e列,眾壑縱橫”是站在文殊院俯視的景觀,寫它周圍的山勢。作者把文殊院上、下、左、右整個空間布局以及立于文殊院前能觀望到的景物都一一狀寫得十分清楚,讀到這里,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置身其中。
作者從不同的視角描寫黃山的雄姿。立于天都峰的半山腰仰望,“天都、蓮花二頂,俱秀出天半”; 立于天都峰之巔俯視,則“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從蓮花峰下行,至半山腰,映入眼簾的則是“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盡也”,巧妙地描摹出黃山特有的奇峰攢簇的景象。作者還特別選取兩個視點: 一個是天都峰頂; 一個是蓮花峰頂。站在天都峰頂望去:“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抗耳”; 站在蓮花峰之巔看到的景觀則是“四望空壁,即天都亦俯首矣。”望諸峰,不是“下伏”便是“俯首”,那么,天都、蓮花不就是高于群峰的兩大主峰嗎? 同時,立于天都峰上望蓮花峰,“蓮花抗耳”; 立于蓮花峰上望天都峰,“天都亦俯首”。顯而易見,蓮花峰高于天都峰,是群峰中的最高峰。描述這兩大高峰上的景觀只有22個字,不僅繪出黃山迷人的勝景、雄渾的氣象和登山人的豪邁之情; 同時,盡管沒寫群峰的高下,可是山峰的高低層次卻表現得錯落分明。
作者就是這樣巧妙地把富于立體感的黃山雄姿呈現在讀者面前。
善于抓住景物特有的姿態、神韻,展示給讀者,是這篇游記的另一特色。
作者攀登過大大小小無數座山峰,每游必記,而且座座山峰各不相同,自有特色。這篇游記還集中筆墨寫天都峰的險和蓮花峰之奇。
先引述山中僧人的話: 天都“無路”,只宜“盼”。霞客沒有聽從這位僧人的勸阻,決意一游。接著敘述攀登過程。“從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牽棘,石塊叢起則歷塊,石崖側削則援崖,每至手足無可著處,澄源必先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終亦不顧。歷險數次,遂達峰頂?!贝_實像僧人說的無路可走,只能像蛇一樣匍匐前行,一一越過鱗次櫛比的怪石; 像猿猴一樣攀牽在陡峭峻險的石崖上。在“手足無可著”處寫僧人澄源“垂接”,更形象地描繪出峭壁直上直下的形態。這是何等的艱險!“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這里又把緊張、憂慮的心情寫得如此自然、真切。當作者“終亦不顧”,繼續“歷險”,“遂達頂峰”時,讀者的心情還是緊張的,還在為他身處險境而擔憂呢!
蓮花峰在作者筆下最是奇妙。你看,山路直上直下,好象登上攻城的云梯一樣; 山路時斷時續,突然“磴絕”,而“磴絕”之處卻又是通蓮花峰頂之路; 在路盡欲返時,寂靜的山林中,突然隔峰有僧人喊話指路; 山路時窄時寬,差距甚大,先是“徑小且峻”,之后豁然開朗,“巨石鼎峙,中空如室。從其中迭級直上,級窮洞轉,屈曲奇詭,如下上樓閣中……”,這里,通過變幻莫測的山路狀寫出蓮花峰的奇特與奧妙。
云海是黃山著名的景觀。文中寫道:“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這群峰在云霧繚繞之中的畫面已經夠壯觀的了,但是,作者沒有停留在描繪云海的靜止的畫面上,而是著力寫出動態的云霧:“獨上天都,予至其前,則霧徙于后,予越其右,則霧出于左”。云霧,似乎有了靈性,在和作者嬉戲,生動形象地描繪出黃山云霧飄忽不定的特性。不僅如此,緊接著寫出捉摸不定的云霧又構成變化多端的景觀:“下盼諸峰,時出為碧橋,時沒為銀?!?,望著云霧繚繞的群峰,一會兒,云霧中露出碧綠的峰尖; 一會兒,山峰又被云霧淹沒,形成一片銀白色的海洋。這流動著、變幻著的景色在作者筆下是這樣逼真、這樣雄奇瑰麗。
霞客游險峰如會知己,觀奇景如掘至寶。這種對山水的癡情又時時在感染著讀者。登上蓮花峰,正趕上旭日漸升,雨后初晴:“四面巖壁環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令人狂叫欲舞?!笨窠杏?,如醉如癡,作者完全陶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了。讀者似乎也從中感受到登上最高峰時那無比激動與自豪的心情。
在登天都峰途中,有這樣的描述:“向時云里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泵髅魇侨嗽趧?,在向上登,卻說是諸峰從云中“透出“,且又“下落”,直落到自己的腳旁,落到手杖的底端。把行動著的人看成是靜止的,把靜止的山看成在動,故意將動態與靜態錯位。正像船在向前行駛,好像岸上的景物向后跑一樣。作者把自己登山時這種獨特的感覺傳達給讀者,多么令人神往。寫群峰緩慢而不停地下落,反襯出登山人緩慢而不停地上升。這樣,首先點出山的動態,富有生氣,把山寫活了,同時也淡化了登山的艱險,仿佛有一種飛升的幻覺。如果說,“千里江陵一日還,輕舟已過萬重山?!卑炎x者帶進驚險神奇的境界進行速度的審美; 那么,這里霞客則是把讀者領到懸崖峭壁,得到一種登高的愉悅和滿足。這是《黃山日記》最主要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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