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秋風欺病夫,盡吹黃葉下庭蕪。
林疏放得遙山出,又被云遮一半無。
據南宋趙與時《賓退錄》卷六載,趙師秀作此詩,“僅脫選而卒”。考趙師秀卒于嘉定十二年 (1219年),此詩或即作于是年。
已經是深秋天氣,病了幾天的詩人更感到濃濃的秋意。走出居室,發現樹上已是光禿禿的,被秋風吹落的黃葉積滿了荒蕪的庭院。葉落盡則林疏,這一景象雖是客觀存在,但由于詩人已是數日足不出戶,在他眼里,仍然具有突然性,因而顯出某種動態,此即 “出”字之所由來。然而,真正的動景卻是云。詩人驚喜的目光,剛剛穿過稀疏的林木,看到久違的“遙山”,卻不知從哪兒飄來幾朵白云,又使得它被遮住一半,若隱若現,似有似無。
這首詩,捕捉的便是大自然的這種瞬間即逝的景色,非常準確,非常生動。陳衍《宋詩精華錄》評此詩云:“似誠齋”。這一判斷是準確的。錢鐘書論及誠齋體時說:“誠齋擅寫生。……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 (《談藝錄》第118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趙師秀向這位前輩學習,以七言絕句來抒寫瞬間感受,寫生的手法既很純熟,藝術魅力也盡在于是。
永嘉四靈多與僧人相接,本身亦很重視禪的體驗,并經常把這種體驗有意無意地寫入詩中。這首詩是同類題材中比較突出的一篇。
佛家認為,若想得道,必須先去妄念。《圓覺經》云: “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又云: “此無名者,非實有體,如夢中人,夢時非無,及至于醒,了無所得,如眾空華,取于虛空,不可言說。”空華(花),就是妄念。“林疏放得遙山出”,“遙山”果真“出” 了嗎? 為何轉瞬間,“又被云遮一半無”? 這不正是 “如夢中人,夢時非無,及至于醒,了無所得”的感受? 詩人于這一有一無之間,悟到了什么? 另外,佛家又認為世間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處于生滅成壞之中,正如《涅槃經·壽命品》所云: “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暴水幻炎。”山也無常,云也無常,即使詩人自身,又何嘗是真我?昔千代能禪師提水而桶破,頓時獲大自在。趙師秀此時見林疏山出,復被云遮,亦如被當頭棒喝,頓悟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殺空得實,殺于無我而得真我”。捕捉到大自然中轉瞬即逝的禪機,詩人就到達了一個久覓不得的新境界。
當然,這首詩的禪趣并不止此,我們還可以理解為是詩人對開悟經驗的描述。禪門中人,其主要目標,或許就是獲得開悟的經驗。但達到大悟的境界,并非輕而易舉之事。人們必須訓練自己,同其知性隔絕,并喚醒其知覺的潛能。在這一過程中,有時朦朧,有時洞達,有時滯礙重重,有時柳暗花明。總體的參悟感覺,經常在即將達到彼岸時,又生出幾分混亂和蕪雜。就是這樣不斷超越自我,由有限到無限,最終達到徹底的禪悟。“林疏放得遙山出,又被云遮一半無”二句,給我們的感覺,正是開悟過程中的變化無端、無從捉摸的種種現象。這本是一種只可意會的境界,詩人以比喻出之,可說是非常巧妙的。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首詩的內涵給我們的感覺是不固定的,但正是這種不固定,能夠把我們引入迷人的禪的境界。永嘉四靈的許多詩,都可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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