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鄰孤影,眇罔玄思劬。
偃蹇收神轡,領略綜名書。
涉老咍雙玄,披莊玩太初。
詠發(fā)清風集,觸思皆恬愉。
俯欣質文蔚,仰悲二匠徂。
蕭蕭柱下回,寂寂蒙邑虛。
廓矣千載事,消液歸空無。
無矣復何傷,萬殊歸一途。
道會貴冥想,罔象掇玄珠。
悵怏濁水際,幾忘映清渠。
反鑒歸澄漠,容與含道符。
心與理理密,形與物物疏。
蕭索人事去,獨與神明居。
在這首詩中,支遁將老莊思想與佛學會融一體,連類比附,鋪陳發(fā)揮,給人以 “才藻驚絕”之感。
“端坐鄰孤影”至 “領略綜名書”可謂之啟義之筆?!岸俗徆掠?,眇罔玄思劬”,是寫作者的身境心境。作者于悠悠歲月中獨坐冥思,深深感到領悟玄理是一件非常勞苦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在困頓中收起馳騁于浩浩玄義中的思緒,靜心地博覽賢人的經(jīng)典之著。
“涉老咍雙玄”至“觸思皆恬愉”,則具體寫出了披閱圣賢之書的收獲與歡愉?!半p玄”,指有和無。《老子》一章中有: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 ‘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咍”,猶快樂、歡愉。“太初”,指氣的始初,即天地未分以前的狀態(tài)。這里可作道的本原講。《莊子·知北游》云:“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背尚⑹瑁骸疤?,道本也?!边@四句的意思是說,涉獵 《老子》而恬悅于有和無的道理,披覽《莊子》而玩味于天地原初的狀態(tài),則領略到了得道于“本無”的至上境界。在這樣的心情下吟詠詩文,猶如清風徐來,思緒中充滿了恬靜愉悅。兩晉時期,玄學取代經(jīng)學而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一種哲學思潮。而玄學家大多是社會名士,他們以出身門第、容貌舉止和虛無玄遠的 “清談”相標榜,成為當時的一種風氣。兩晉佛教理論與當時流行的玄學相結合,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般若學流派,使玄學與佛學趨于合流。如張湛的《列子注》,顯然受了佛學的影響。而般若學各宗,則大都用玄學語言解釋佛經(jīng),于是佛學逐漸興盛于當世。而在般若學“六家七宗”的代表人物中,支遁玄談妙美,神風清肅。孫興么在《道賢論》中評說道: “支遁向秀,雅尚老莊,二人異時,風好玄同矣。”支遁談論《莊子·逍遙游》,標揭新理,才藻俊拔,為當時一代名士所景仰。孫綽還在《道賢論》中以竹林七賢配佛教七道人,即以支遁配向秀、法護配山濤、帛法祖配嵇康、法乘配王戎、竺道潛配劉伶、于法蘭配阮籍、于道邃配阮咸。所以說支遁既是高僧,又是名士; 他在詩文中妙談老莊,則是自然的事情了。
“俯欣質文蔚”至“萬殊歸一途”,則是側重于談論玄事玄理。“柱下”,官名柱下史的略稱,因常侍立在殿柱之下而得名,傳說老子曾為周柱下史?!懊梢亍?,戰(zhàn)國時代宋國邑名。莊子為蒙邑人?!跋骸保兰茵B(yǎng)生的一種具體方法?!跋保祫釉~; “液”,指金液還丹。這一段的意思是說,埋頭研讀老莊內容既深奧,文采又優(yōu)美的文章,無限欣慕老莊之為人; 抬頭縱觀大千世界,不禁感嘆老子和莊子早已不在人世。寒風的蕭瑟之聲在殿下回蕩,落寞的蒙邑一片沉寂。千年古事已都化為虛無,即使消了金液還丹養(yǎng)生修煉,到頭來一切都只不過是空無。不過空無并不值得悲傷,因為世界萬物變化無常,最后必然會歸結到空無這條道上來的。支道林在他的《即色游玄論》中認為,應該把本體與現(xiàn)象結合起來,通過現(xiàn)象去認識本體,反過來通過本體去認識現(xiàn)象,才能達到“二跡無寄,無有冥盡”,“明萬物之自然”,“還群靈乎本無”,從而達到 “妙一寄無生” 的至上境界。
“道會貴冥想”至 “容與含道符”,則是借 《莊子》寓言中的人物,來說明心境對于修習的重要性?!柏柘蟆保聪筘瑁肚f子》寓言中的人物?!柏琛?,即無;“象”,即形象?!肚f子·天地》中有:“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上,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薄跋筘琛?,象則非無,罔則非有,超乎形象則為象罔。達象罔之境,則可無為而為之、無得而得之?!靶椤保钌谱⒁抉R彪曰: “玄珠,喻道也。”“鑒”,照,映照的意思。《淮南子·說山訓》有:“人莫鑒于沫雨,而鑒于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蕩也?!边@段大意是說:要想修習并覺悟到道的至上要義,就得不停地靜默思維; 只有達到了象罔那種無形無象、無欲無求的上乘境界,才能夠獲得真正的道。當人的心情被世間的煩惱所困擾而郁郁不樂的時候,就如同置身于濁流之邊而失去了認識真理的面貌的能力; 而當達到物我兩忘的心境時,就能在澄澈的清水中映現(xiàn)出道的本來面目。唯有這時,人的精神才能悠然自得地與佛學的經(jīng)義融為一體。支遁不但學識淵博,而且一生中對般若經(jīng)典用功甚勤。他在《 <莊子·逍遙游> 注》及《 <大小品對比要鈔>序》中反復描述了 “至人”的精神境界,那就是“覽通群書,凝神玄冥,靈虛響應,感通無方”,從而達到 “以之不動”“應變無窮”。這種般若思想中的至人之心,不僅契合于玄學,而且高于玄學,為晉時的清談家們提供了更玄遠、神秘的追求目標和精神享受。
詩的最后四句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心與真理接近時,義理就會顯得恢宏玄深; 身與萬物接近時,萬物卻顯得一片稀疏。讓人世間一切冷冷落落的事情都從我的心中離去吧,我要與神明住在一起,修煉至人的境界。
這首詩由孤坐而始,至獨居而終,于杳冥之中辟辯入世與出世的事理,運用具體而細膩的筆法描述自己修煉經(jīng)義的心跡,可算是一篇辭清意深的言志之佳作。它也清楚地反映出東晉時佛教依附玄學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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