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何所似?恰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君知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是嘉佑六年(1061年)蘇軾接到其弟蘇轍《懷澠池寄子瞻兄》一詩后發出的人生喟嘆。六年前,他和弟弟蘇轍 (子由) 隨父親蘇洵由川赴京經過澠池。當時,乘馬已死于河南崤山,他們騎驢至此,宿于奉閑僧舍,題詩于壁。六年過去,蘇轍懷念這段經歷,寫詩寄給蘇軾。詩寫得很一般,不過是懷舊傷別而已。詩中提到了 “共道長途怕雪泥”和 “舊宿僧房共壁題”等舊事。然而,它卻激起了蘇軾關于人生的思考。
蘇軾似乎感到,一件件往事都是人生軌跡中偶而留下的標點。忙亂的、以時間計算的人生就是由這些存在于不同空間的無數標點組成的。標點之多,不可勝記;消逝之快,也令人驚愕。那么,由這些極易消逝的印記組成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呢?他依靠什么來證明呢?它是實在的嗎?這就是蘇軾想要探索的人生秘密。他由“蹇驢”印在“雪泥”上的蹄印想到了人生的足跡,由“雪”想到了這些足跡的易于消逝,由自己行程匆匆的生涯想到了 “飛鴻”,于是把人生在各處留下印記這一行為形象地比喻為“恰似飛鴻踏雪泥”。這些印記是飛鴻的指爪偶而留下的,這個行為(留)沒有必然性,證明它存在的印記也極易消逝; 而且倏忽之間,鴻又飛走了,不計東西。這個行為 (飛) 同樣沒有必然性,支配它的只是不可知的命運。不是嗎?澠縣奉賢僧舍的老僧見過蘇氏兄弟,僧舍的墻上也曾留下過他們的詩句,然而,“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人死壁壞,他們那段生涯的證明消逝了,那段生涯也就好像寫在水上的文字,再也沒有蹤跡。因此,人生是被一種盲目的力量支配著的運動,是一個倏忽而生、倏忽而滅、無法得到證明的空虛的過程,它不可能整體、系統地把握。在整體、系統背后,站著冥冥不可知的支配人生的力量;在整體、系統之中,存在的只是大段空白。所以,人生如夢。這就是蘇軾探索到的人生秘密。這里,飛鴻來去,爪跡淺淺,雪泥消融,將佛教所謂人生常處在“來去”、“斷常”、“生滅”、“有無”之中因而如煙似夢的意思表達得相當形象。
當然,有這種人生喟嘆并不等于喟嘆之中包含的觀點是蘇軾的全部人生觀,他并不因為人生如夢而放棄人生努力。結尾兩句通過對當年邁步崎嶇、共度艱困那種動人情景的回憶,表達了他珍惜這種奮斗的心情,也是對蘇轍的勉勵。從這里,又透露出了他熱愛生活、主張以堅毅弘忍的態度去對待困苦的一面。而合“人生如夢”與“堅毅弘忍”為一,是蘇軾精神的一個重要特征。
這首詩僅五、六句對仗,三、四句和其他四句均是 “單行入律”,即每句都合平仄而無對仗,這就造成了一種如歌的氣氛和恣逸的情致,使這首詩更具藝術魅力。
注蘇詩的王文皓說這首詩與佛禪無關,因為他認為這時蘇軾還不知道“釋氏之說”;查慎行則認為這首詩表明蘇軾能以“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這種“無著”精神行于 “異類” (即俗眾)。上兩說都言之偏頗。因為前說沒有考慮到佛禪學的廣泛影響,后說與詩意不合,有站在佛禪立場上將蘇軾這首詩所表現的復雜情感簡單化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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