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廷先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1)舊隱,巢、由(2)故友,南柯夢(3),遽如許!
回首妖氛(4)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5)。鐵鎖橫江,錦帆(6)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7),悲吟梁父(8),淚流如雨。
朱敦儒
這是一首抒發對國事的感憤的作品。據《宋史·文苑傳》的記載,朱敦儒于紹興二年(1132)被高宗召見,任為秘書省正字。這首詞大概是他由原籍河南洛陽避亂南遷以后、紹興二年以前流浪江湖時期的作品。
明代楊慎說朱敦儒"天資曠遠,有神仙風致。"(《詞品》)主要是就他南遷以前以及在南宋閑居嘉興以后一些簸弄風月的作品風格而言。這個評價并不全面。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陷汴京(河南開封),次年徽、欽二帝被俘北遷,戰局繼續發展,大批士大夫倉惶南逃,國家人民陷入了沉重的災難,社會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朱敦儒這位"有神仙風致"的人物,在南遷之后,并沒有、也不可能超然于現實之外,他寫了許多反映動亂現實,抒發愛國感情的作品,這首《水龍吟》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詞的起拍兩句"放船于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領起了全篇詞意。從"千里凌波"來看,他可能是為避難而溯江西上的。吳山指吳地的山(有人認為指杭州的吳山,不確),其實他"留顧"的并不是吳地的山,而是吳山盡頭南宋的都城臨安(浙江杭州)。當時的長江和南宋的國家命運是聯系在一起的,長江不保,南宋政權就不可能存在。詞人由長江而想到了國家。下邊具體鋪寫:"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長江氣勢浩瀚,穿過七百里的三峽,"云屯"兩句極言地勢高險,也即杜甫《白帝》詩中所說"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之意。三峽間云屯于水神之府,波逐于神女之峰。出峽后又納入了湘、沅、漢等九條江水,奔騰而下,形成了中國南北方之間最大的天險。這個天險是否不可逾越呢?不一定。這就伏下了下闋的詞意。下邊"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陡轉到自己方面來。詞人從河南流落到江南,感到自己懷有報國壯志,而已到了垂暮之年。他本來是個樂閑曠、不樂仕進的隱逸人物。靖康元年初,金兵已從河北等地南犯,形勢危殆,他被召至汴京,將任為學官,他固辭還鄉。可以看出,就在這時他還沒有報國的"壯志",仍然眷戀他的閑曠生活。及至汴京陷落,洛陽失守,他流離南方,才滋長了報國的"壯志"。這是他思想上的重大轉變,也是時代的風云激蕩的結果。"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他回想在洛陽的隱居生活,和幾個朋友,宅心世外,徜徉于名山勝水之間,自以為可以終老此生,那里會想到敵人的金戈鐵馬驚醒了他的南柯夢呢?從這里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過去頗有悔恨之意,愿獻身于抗金大業之中。
換頭"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他以沉痛的語氣,指出了當前大敵當前的形勢,慨嘆朝中無人。這是符合當時情況的。自靖康二年(1127)三月,金兵北撤,對南宋政府來說,是個扭轉戰局的大好時機。當時河北、山東等地區大多數的州、縣仍在宋朝手里,河北且有宗澤所率領的勁旅,接連襲擊敵軍,取得勝利;各地義軍紛起,這是民心向宋的具體反映。而趙構昏庸,在即帝位之后,重用黃潛善、汪伯彥等一班懦怯無能而又嫉賢害能之輩。在駐蹕揚州后,仍不圖進取,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不僅"妖氛未掃",且敵勢更盛。建炎二年(1128)金人連陷陜西、河南一些名城重鎮。次年初直撲揚州,高宗渡江南逃,主庸臣懦,一再誤國,遂至不可收拾。"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詞人慨嘆自己有報國的奇謀,而無施展之機。從這里可以看出他是很自負的,他不止一次地發出這種感慨:"除奉天威,掃平狂虜,整頓乾坤都了。共赤松攜手,重騎明月,再游蓬島。"(《蘇武慢》)"有奇才,無用處,壯節飄零,受盡人間苦。"(《蘇幕遮》)這是不是自我吹噓呢?《宋史·文苑傳》說他"雖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宣諭使明橐言(朱)敦儒深達治體,有經世才。"可見當時人也認為他是個很有才干的人物,他不是徒出大言。"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詞人回憶起歷史上的事件,認為長江天險,并不足恃。西晉初年,吳主孫皓以鐵鎖攔江,企圖阻止晉軍進攻。晉將王浚率戰艦千艘,從益州(四川成都)浮江東下,燒斷鐵鎖,直趨建業(江蘇南京),孫皓投降。唐代詩人劉禹錫在《西塞山懷古》詩里說:"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即詠此事。長江天險的被突破,也不止這一次。隋文帝平陳,宋太祖伐南唐,都是順利地渡越大江,直下金陵。古人說:"在德不在險",大量的歷史事實證明了這個真理。宋高宗從揚州渡江南逃后,金兵也跟蹤而至。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金兵攻下洪州(江西南昌)、吉州(江西吉安),又攻陷建康(江蘇南京),揮師臨安,高宗至于漂流海上,南宋政權有全面瓦解之勢。后因金兵不適應南方氣候、地理環境,自動撤軍,形勢才有了轉機。詞里所說的"孫郎良苦",是很帶諷刺意味的。詞人在為南宋政權擔憂,然而無可如何,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隱然以諸葛亮自喻,用悲婉的聲調表現出激越的感情,結束了全詞,大有孤臣去國之風。
這首詞韻味渾厚,造語勁健,宛轉流麗中自饒一種清剛之氣,是一首很出色的豪放詞,和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差可比肩,顯示出朱敦儒逍遙閑適的作品以外的另一種風格。這是應該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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