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有頓躓,三世無報已。
浮歡昧眼前,沉照貫終始。
壯齡緩前期,頹年迫暮齒。
揮霍夢幻頃,飄忽風電起。
良緣迨未謝,時逝不可俟。
敬擬靈鷲山,尚想祗洹軌。
絕溜飛庭前,高林映窗里。
禪室棲空觀,講宇析妙理。
謝靈運一生處于戰爭頻仍、朝代屢遷、皇族殺戮、家勢頹敗的變遷之中,終生不得志,而又不甘茍且于亂世,因而內在的矛盾沖突和心靈的搏擊伴其一生。為了稀釋滿腔悲憤、人生苦悶,他常常把自己置于人跡罕至的山林皋壤和深奧的玄思之中,有時也產生強烈的出世思想。這首詩在禪光佛影之中有著濃重的身世之感,它描繪了詩人歷經人世滄桑和痛苦的心靈搏擊最后委身佛陀的心路歷程。石壁精舍在始寧墅附近,“招提”為梵語音譯,意為“四方”。后魏太武始光元年 (424年),造伽藍,以招提命名,意為四方僧人均可入內修持,自此“招提”成為寺廟異名。
詩一開頭便進行玄妙的佛理探究。“四城”即指釋迦牟尼“四門出游”的故事。《因果經》有“爾時太子,年漸長大,出家時至,故辭父王,出四城門游觀,前三所逢生厭唯欲,第四出家”。“三世”指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流。《維摩經》曰: “此經廣說過去、未來、現在諸佛,僧肇曰:‘三世菩薩,不思議道’。” “浮歡”指塵世的歡樂享受。“昧”,暗也。“沉照”,用特殊的視角反觀自身或外物。《維摩經》 中有: “有佛世尊,得真天眼,常在三昧,悉見諸佛國。……照了分明,如鏡顯像。”《僧肇論》曰:“至人虛心實照,理無不統,而靈鑒有余。”《列子》曰“物之終始,永無極已”。這兩聯極寫處于真俗邊緣者的出與入、塵與佛的矛盾,這是一個苦悶的覺醒者對塵與佛、我與佛的內省。他站在真俗的分界線上,孤獨徬徨,既透視了塵世的險惡與誘惑,又在沉照中體悟時間的無窮與永恒,但卻不能完全擺脫世俗的羈絆與浮歡的欺瞞而進入絕對空無之域。
基于上述玄思,詩人接下來便開始對自身的沉照與反觀,在回憶與遐想中,流露出少壯失時、桑榆已晚、往不可諫、來不可追的沉重而又無可奈何的太息。“揮霍夢幻頃,飄忽風電起”更是對如夢人生、如煙往事的變幻無定、不可捉摸深切體味后的魘語,這正與《維摩經》的 “是身如幻,是身如夢,是身如電,是身如風” 相契合。這是在現實苦難重壓下,扭曲靈魂對自我的否定與懷疑。“揮霍”、“飄忽”均狀變化之迅疾。
“良緣迨未謝”是虛擬自問: 好的因緣或者還沒有完全結束?意為自己如抓緊時機,還有解脫的希望。故下文又以 “時逝不可俟”來自警:萬一時間流逝,人無法與之永久等待。這聯承上聯意脈,進一步闡明他處在過去與未來、理想與目標的斷層中,種種追求向往望之若有、近之則無,處在進退失據的闕如狀態,人生充滿悵惘迷茫, 同時也隱含著時不我待、 延誤不得的焦慮,潛生著一種尋找歸宿的愿望。“敬擬靈鷲山,尚想祗洹軌”正是對歸宿的權衡抉擇。“靈鷲山”,傳說中西域的名山,“祗洹軌”即指“祗洹精舍”,泛指佛寺,此處指石壁精舍。詩人通過對人世、佛理的探究,反觀自身的滄桑經歷,在自我解剖中尋找出路,最后終于走向了皈依佛門之路。
在拂去眼前的層層迷霧、解開胸中的種種郁結之后,詩人自然地進入了澄澈清明之境: “絕溜飛庭前,高林映窗里。”這里遠離塵囂,流泉從庭前飛湍而下,高林的陰影倒映在窗里。這里沒有戰爭的烽火、宦海的險惡,沒有紛亂的人群、熙攘的車馬,有的只是清幽的風景、自然的律動,人置身此間則忘物忘我,煩憂盡去,心靈的秩序才被重新尋回。這也正是靜觀妙悟的所在:“禪室棲空觀,講宇析妙理。”“空觀”,中國佛教般若學的基本理論。“講宇”,指佛教講經之所,即石壁精舍。這最后兩聯為處于清靜而析于妙理,是詩人尋找到的靈與肉和諧一體的歸宿。
全詩先在佛理的玄思中困惑不解,繼而反觀自身進退失時,往事如夢似幻,但時逝不俟,此身何寄,轉而從過去的煙云中掙脫出來,尋找一片棲息安寧的凈土,最后在遠離塵囂的空寂山林里,心與自然一起律動,在淡泊寧靜、物我兩忘的狀態中,體悟著佛性,安頓了一顆飽經苦難的破碎的心。全詩兩聯一轉,層層相扣,意脈清晰; 情、景、理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把佛光禪影與身世之感融貫一體,在朦朧恍惚中給人以強烈的情緒感染,屬佛詩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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