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陳子龍·重游弇園》原文賞析
放艇春寒島嶼深,弇山花木正蕭森。左徒舊宅猶蘭圃,中散荒園尚竹林。十二敦盤誰狎主?三千賓客半知音。風流搖落無人繼,獨立蒼茫異代心。
江蘇太倉隆福寺西,有一座清幽秀逸的園苑。園中亭池掩映、花卉繽紛;更有弇山三峰,高聳其中,實為文人墨客雅集之佳境,它就是明代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修筑的“弇園”。
陳子龍的詩文創作,曾一度受到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復古主張的影響。特別是后七子領袖王世貞,更是他傾心仰慕的文壇先輩。由于這個緣故,太倉的弇園,也便成了他一再游瞻、流連低回的地方。這首七律,即作于崇禎十一年詩人重游此園之際。
“放艇春寒島嶼深,弇山花木正蕭森。”詩人上一次到弇園,大約在十年之前,而且還有友人夏允彝相陪,興致自然很高。而今,夏允彝早已南赴福建長樂;“志動日月,氣厲風云”的詩人,卻還郁郁困守家中,本已深感痛苦;此次又是獨游,心境更覺蒼涼。時令雖當初春,但湖風吹拂之中,大約還頗有幾分寒意。詩人“放艇”于湖中的幽深島嶼間,眺望那弇山上錯落聳立的林木花叢,仿佛也都神情黯淡、蹙然含悲。這兩句抒寫詩人重游舊園的郁悒心境,妙在全從眼前風物中傳達,落墨蕭淡,為全詩染上了一重悲涼的氛圍。
然后舍舟上岸,漫步于弇園的舊宅、竹、圃之間。這里曾是王世貞當年的居處之所,而今宅存人空,處處給詩人留下一種失落的惆悵和孤清: “左徒舊宅猶蘭圃,中散荒園尚竹林。”“左徒”指楚國詩人屈原,他在長詩《離騷》中,曾以種植蘭蕙喻比培植后進賢才,有“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之句;“中散”即三國時代的中散大夫嵇康,“龍章鳳姿”,“恬靜寡欲”,常與阮籍、山濤諸人“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有“竹林七賢”之稱。在詩人看來,王世貞之峻潔忠貞恰似屈原,雅韻高風又不讓嵇康。故在漫步先輩的故園之時,恍若置身在左徒的“蘭圃”、中散的“竹林”之中,自有一種清幽莊肅之感。然而當年的“蘭圃”猶在,“竹林”之颯颯依然,卻再見不到主人藝植芳園的身影,酣歌竹下的音容。面對這一片“荒園”、“舊宅”,詩人又感到分外的憶念。由于詩人對眼前之景的展示,交匯著對“左徒”、“中散”這些古賢事跡的浮想,便把詩人對弇園的昔盛今衰之感,抒寫得更其深沉。那在園中消逝的先輩,也因疊印著古賢的身影,變得更加莊嚴而令人懷想。
“十二敦盤誰狎主?三千賓客半知音”二句,即由眼前之景,沉入對此間主人的悠然緬懷之中。“敦盤”即玉敦和珠盤,乃古代天子與諸侯會盟時所用的禮器。“狎主”有更替為主之意。史載王世貞“始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世貞)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那氣象正與春秋時代的晉、楚兩國,更替主宰十二諸侯之盟一樣,該有何等風光!“三千賓客”用的是戰國春申君之典。據《史記》記載,“趙使欲夸楚,為碡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而王世貞“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之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見《明史》本傳),那景象正可與門客三千的春申君相軒輊。前句敘群彥之馳筆文壇,而以 “十二”諸侯的爭雄春秋為比,再以“誰狎主”的喝問頓斷,氣象恢宏而筆勢夭矯; 然后在“三千賓客”的簇擁之中,從后句推出王世貞這位“操炳二十年” 的文壇盟主,更覺有一種輝光照耀之盛,表達了詩人對這位“弇園”主人的多少敬慕和推崇!
詩之結尾,詩人終于從緬懷中回到現實: “風流搖落無人繼,獨立蒼茫異代心。”而今,那在昔日輝耀文壇的風華,已隨著這弇園主人的逝去而“搖落”; 放眼當世,更有誰能承繼這位先輩的流風?正如陳子龍在另一首歌詠王世貞的詩中所說: “寥落代興者,蚍蜉安足爭”,當今的文壇,實在已寥落太久! 詩人獨立弇園,仰對蒼茫的暮色,愈發感到一種失去先輩的凄愴和悲涼。不過在“獨立蒼茫異代心”的感嘆中,似乎又隱隱透露著,我們的詩人雖與先輩生不同時,但在振興文壇的志向上,卻又是與這位前賢聲氣相應、“異代”同心的。這大概正是詩人重游弇園,所要告慰先輩英靈的心愿罷?
詩人對王世貞的推崇,在今天看來似乎很難理解。因為前后七子的文學主張,其實并未給文壇帶來多少生氣。而陳子龍的詩作之所以能“光芒騰上”、“破盡蒼蠅蟋蟀之聲”,而成就“摧廓振興之功”,恰恰在于他能“吐納百家”、“自為雄麗之作”,決不是亦步亦趨,一味“仿古”的結果。詩人寫作此詩的時候,正處在詩風轉變的重要時刻,從這一點看,結句的“風流搖落無人繼”,似乎又是連詩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一個預言: 它預告著一個前后七子統治文壇時代的結束,一位雖還打著“復古”旗號,卻已帶著巨大創新精神的新詩人正在崛起。從此以后,他將以志士之心,操詩人之筆,以清剛雄邁之作,接替先輩的位置,開創晚明詩壇的嶄新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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