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類·語語征實,筆筆凌空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此篇脈絡頗不易尋,今為細繹之。當先認定“書光”,“書”字,謂得其去姬書札也。“生動”、“凄涼”,全為此書。所謂“萬種”,只此一事。秋氣特佐人悲耳。“舊衫”二句,乃從去時追寫。謂臨別之淚,染此衫中,今則已成舊色,為此書提起。而“花碧”、“蜂黃”,皆歷歷在目,所謂凄涼也,“傷”字又提。“楚魂”應悲秋,“雁汀”、“來信”,收束“書”字,以虛結實。“都忘”,反接,最奇幻,得此二字,超然遐舉矣。言未得書前,往事都不記省也。“水沉”,花香,“岸錦”,葉色。舊賞,則未別前事。御溝題葉,又是定情之始。今則此情“應不到流湘”矣,蓋其人已由吳入楚也。“數客路、又隨淮月”;又將由楚入淮,則身益零落,固不如居吳時也,吳則覺翁(吳文英號覺翁)常游之地,故曰“羨故人、還買吳航”,二語蓋皆書中所具。語語征實,筆筆凌空。兩結尤極縹緲之致。(陳洵《海綃說詞》)
【詞例】
玉 蝴 蝶
吳文英
角斷簽鳴疏點,倦螢透隙,低弄書光。一寸悲秋,生動萬種凄涼。舊衫染、唾凝花碧,別淚想、妝洗蜂黃。楚魂傷。雁汀沙冷,來信微茫。都忘。孤山舊賞,水沉熨露,岸錦宜霜。敗葉題詩,御溝應不到流湘。數客路、又隨淮月,羨故人,還買吳航。兩凝望。滿城風雨,催送重陽。
【解析】吳文英詞,素被譏以“質實”,而與姜夔之“清空”對舉。最著名的如張炎所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 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甚至說:“吳文英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 (《詞源》)。所謂“質實”,依夏承燾先生《詞源注》注釋,是“寫得典雅奧博,但過于膠著于所寫的對象,顯得板滯”。其實,吳文英的詞是表面上表現為對物象的勾勒描繪,而其精神感情則往往超逸出其所寫的物象之外,所以是“在形式的質實之中,反而在精神力面顯示出一種空靈的意致”。(葉嘉瑩《論吳文英詞》),這也就是陳洵評《玉蝴蝶》詞所謂的“語語征實,筆筆凌空”。
《玉蝴蝶·角斷簽鳴疏點》 是吳文英為懷念去姬而作的。“角”、“簽”皆報時之器具。“角斷”、“簽鳴”、“螢倦”,都暗示展讀此信時,夜已深沉,則來信對詞人心靈之震動,是可以想見的。“一寸悲秋,生動萬種凄涼”,“悲哉,秋之為氣也”,秋天本是易懷時節,又接讀來信,則萬感千愁,涌上心頭。以下文章,皆由此 “凄涼”作出。先是追想臨歧之時,淚染春風,涕泗交流的情景,又寫企盼來信,而音容渺茫的失望。“楚魂”,戰國時楚人宋玉作 《悲秋賦》。此以楚魂自比,言自己悲秋懷人之情。“雁汀沙冷”,即來信微茫之意,用 “沙冷”,寫雁書不達,十分傳神,楊鐵夫評曰:“最為著色”( 《夢窗詞選箋釋》)。
下片以 “都忘”、承接上片對往事的回憶,意思說,若不是今日此信,則往事如昨夢前塵,早已渾然忘卻,其實,詞人心中既有 “萬種凄涼”可觸發,身上既有染淚舊衫為憶念,何曾能忘情于昨日?不過是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罷了,寫 “都忘”,正是難忘。所以陳洵指出這二字 “最奇幻,得此二字,則超然遐舉矣。”“孤山舊賞”兩句,“回憶當日共同游湖之樂事”,“敗葉題詩”以下數句,扣住姬之來信中所告知的將來行蹤,說如今想再效題詩故事,重訂前盟,只是彼人將入楚、往淮,無由適吳,而自己又多居吳地,恐怕相見無因了,不免生出欣羨他人買舟之吳的感嘆。相見既無期,只有 “兩凝望”,兩,指自己和去姬。最后兩句以景語作結,情韻悠長。
這首詞忽而寫深夜讀信,忽而寫臨別情景,忽而西湖游賞,忽而凝望佳人,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線索,可供讀者尋繹,只憑一己之感覺,組織詞章,自然不免 “脈絡頗不易尋”之評,但這一己之感受,正是吳文英獨有的秾摯、深厚之處。他不是冷靜地以思索來結構全篇,而是處處表現出意識的流動,把他對人間離合聚散的悲慨,融入詞的字里行間,所以詞作顯得靈動飛躍,“筆筆凌空”,特別是 “雁汀沙冷”,以虛擬之景來寫 “來信微茫”,意境十分深遠,末兩句化用潘大臨 “滿城風雨近重陽”詩句作結,含不盡感慨于言外,所以陳洵稱道曰:“尤極縹緲”。
說到 “征實”,這首詞和吳文英的其他詞作一樣,在對物象的刻劃描繪上相當秾密細膩。如 “倦螢”之 “倦”;既點出秋,也點出夜深; “舊衫”之 “舊”,既寫出睽別日久,又表現了舊情難忘。詞中敘事周到,如 “御溝應不到流湘”三句,對姬之行蹤的交代。其他以 “水沉”寫花香,“岸錦”寫草色,都是秾密奧博之例,但如前所說,吳文英并不拘泥于這些物象之上,而是時時流露出超逸的思致,雖然 “語語征實”,但 “筆筆凌空”。
《白雨齋詞話》 的作者陳廷焯曾反駁張炎對吳文英的評價道:“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沉晦?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沉郁之意。”“沉晦”也就是質實。戈載亦云:“夢窗詞以綿麗為尚,……貌觀之雕繪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中”( 《七家詞選》)。“雕繪”,也是說的質實、堆垛。所謂 “超逸”、“靈氣行乎其中”,和 “筆筆凌空”一樣,都是反對張炎對吳文英詞的譏評的。從吳文英的詞本身來看,陳廷焯、戈載以及陳洵的說法,都并非溢美之詞。《玉蝴蝶》 一詞已可見一斑,他如 《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巖》、《宴清都·連理海棠》 等等,都可作為例證。《八聲甘州》 上闋云:“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厓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楊鐵夫評此數句曰:“上一‘幻’字,將厓也、樹也、屋也、城也、徑也、廊也,一齊領起,夾敘夾議,次第列舉,化堆垛為貫串,是何神力! 又坐實于虛,絕不呆疏,最為神妙”(轉引自 《靈谿詞說·論吳文英詞》)。這就是從堆垛質實中轉化為超渾空靈,豈不是“語語征實、筆筆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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