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類·活用杜詩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活用杜詩,別成畫本。(邵淵耀 《環林評山中白云詞》卷二)
【詞例】
月 下 笛
張 炎
孤游萬竹山中,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時寓甬東積翠山舍。
萬里孤云,清游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里,猶記經行舊時路。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謾驚回凄悄,相看燭影,擁衾誰語? 張緒,歸何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鷺。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只愁重灑西州淚,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解析】 活用杜詩,是指用典使事時采取“活”法,靈活變通,不板不滯。亦即不死拘其形跡而融用其風神韻態,求“神明與古人通”,不拘謹于“跡象與古人合”(清代況周頤 《蓼園詞選序》)。這實際是標舉 “用事不為事所使”的融裁妙法。
前人論詞之用典,有 “用古人之事”、“用古人之語”、“用古人之字”三類門徑。(清代田同之 《西圃詞說》)用古人語又有用古人文章語、詩詞語等不同。宋代詞人用古人語喜拈唐詩入篇,以求脫胎換骨,融化造雅。一代 “詩圣”杜甫,其詩歌的字面、意境、形象,自然是宋代詞人學習、化用的詩庫藝淵。南宋大詞人辛棄疾就是好用杜詩的高手,人稱辛詞將 “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清吳衡照 《蓮子居詞話》卷一) 即指 《稼軒長短句》這一藝術特色。如其 《南歌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千古興亡多少事? 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末句出自杜詩 《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僅改一字,盡得大江氣勢,飽含興衰感嘆,且妙合無垠,了無痕跡。又有《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 詞,過變云:“吳楚地、東南坼; 英雄事,曹劉敵。”連下二典,第一亦用杜詩 《登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北宋詞人毛滂性喜杜詩,志紹風雅,詞中有通篇疊用杜詩者,如 《憶秦娥·三月二十三日夜松軒作》: “夜夜,夜了花朝也。連忙,指點銀瓶索酒嘗。明朝花落知多少?莫把殘紅掃。愁人,一片花飛減卻春。”上下片末句,分別出自杜詩 《少年行》: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曲江》: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毛滂巧拈入詞,再鑄新意,人物惜春的神態栩栩如生。王國維主張: 只要詞人 “自有境界”,不妨 “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 《人間詞話》)。毛東堂詞用杜詩,正屬此類佳制。
取杜甫詩句入詞,在宋代是種風尚。然而宋人用杜詩,更追求不拘形跡,點染變化。與己詞融化一體的 “活用”高標。此與現成襲取成句的手法,又有出藍生新、渾化無痕的再創造之妙,脫棄了 “蹈襲現成”、“徑取藍本”的嫌跡。在這方面,張炎詞頗見化工妙筆。本詞即其一例。張炎于宋亡后,漂泊不定,漫游三十年,如“萬里孤云”;晚年又寓居浙東。《序》中的“萬竹山”,在天臺縣西南四十五里,景色幽窈;“甬東積翠山舍”,在今浙江定海。關合詞寫的內容,推知本篇是玉田晚年客居的作品,主旨抒故宮黍離之痛。詞人感懷南宋故宮 (以唐 “連昌宮”比喻) 已經荒蕪一空,追念故都的故人舊友已經風流云散,心事良苦,悲從中來,詞筆下一股悲愴凄獨之情。俞陛云評曰:“《白云集》 中,每隱寓君國之思。此則明言黍離之感,撫連昌楊柳,訪杜曲門庭 (指凋零的南宋貴族)。亡國失家之痛,并集于懷矣。”這種種復雜深沉的情愫隨詞句移行生發,邊行邊抒、漸屯漸厚,最后暗聚擾于結穴處:“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二句詞意態激楚幽峭,既孤冷又清傲,以逆境挺然的瘦姿頂托住全篇感情重壓。詞所描狀的“天寒猶倚梅花那樹”的翠袖佳人,實有所指,它是指那些不畏險惡、不肯出仕元朝的有節操的故人,也不妨看作詞人自狀。婉筆陳情,柔中有剛,呈秤錘墜衡的沉勁。這二句,系化用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詩本是詠寫一位戰亂遭丈夫遺棄的女子的不幸命運。天寒日暮之際,女子薄袖倚竹,表現出她形容憔悴、生活清貧、內心寂寞,卻又保持清白的外狀內美。張炎借用形象、意境寓喻遺民節操,境界頓形高遠,內涵也趨深厚; 且變化字眼,換“修竹”作“梅花那樹”,音節婉徐而形象鮮明,與詞章風格自成一體。不規傍杜詩形跡卻深得杜詩意趣風神,用杜詩而非杜句,真是“活用”臻妙,非泥跡死法者可望見其項背。更妙的是詞“以景結尾”,畫面感很強。梅花樹下,翠袖佳人凌寒獨倚的形象,勾勒分明,楚楚動人,能給讀者留下經久不滅的直觀印象,蕩生出豐永的蘊味深意。詞的審美趣味由此倍增,語言內涵亦于煞尾的瞬間獲得了擴張。前人稱之“別成畫本”,洵有心會。古人云:“韻,即態也。美人之行動能令人銷魂者,以其韻致勝也。作詞能攝取古人神韻,必傳矣。”(清孫麟趾《詞徑》)移之喻贊張炎這首《月下笛》 詞遺貌取神的高明,當不為過。
北宋詞人晏幾道 《鷓鴣天》 詞,寫男女情人久別重逢喜而又疑的真實情態云:“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廷焯評曰:“曲折深婉,自是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步。”(《白雨齋詞話》卷一)這兩句也是活用杜詩。杜甫《羌村三首》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說飽經戰亂流離,重歸家相聚時的喜極難信情形。夜深了,還不禁舉燭相看,覺得象在做夢,真難以置信。晏詞化用杜詩,不刻板規仿其句其意,而是騰挪筆勢、翻深一層,言別后苦思重逢,每每以夢為真,醒后卻深深失望; 今日重逢,喜極生疑,翻以真為夢、驚魂不定。幾層曲折,見出相思相愛之切,充分發揮了詞善于言情、委婉纏綿的特長。如此使事用典,的確用得好、用得活,用得是地方。難怪劉體仁說:“‘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叔原則云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 (《七頌堂詞繹》)取用前人詩句竟指示出詩與詞的分疆,豈不高出簡單模仿者百十倍?
活用妙法,后人詩詞多有師承。金末詞人段成己,晚年隱居龍門深山,決意不仕元蒙。作《臨江仙》詞,云:“走遍人間無一事,十年歸夢悠悠。行藏休更倚危樓。”吐訴自己生逢亂世,行藏皆無途的痛苦。其第三句也是從杜詩化出。杜甫詩《江上》云:“勛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杜詩雖自傷衰老無成,但結句猶申 “時危思報主”的壯志; 段成已變化語句,反其意而用,深刻地表現了自己最后一絲幻想亦破滅的絕望處境,泣血迸空,慘然失色。這兒用杜詩成篇,也用得很活。
活用杜詩,實質是用事貴于自創新意,不囿于前人樊籬。前人詩句要為我所用,詞中要自有境界,突破蹈襲,打破板滯,活法用典,這是學習前賢,有繼承更要創新、發展的正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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