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類·前半泛寫后半專敘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前半泛寫,后半專敘,盛宋詞人多此法。如子瞻 《賀新涼》后段只說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說鳴雁,周清真《寒食》詞后段只說邂逅,乃更覺意長。(毛先舒《詩辯坻》 卷四 《詞曲》)
【詞例】
應 天 長
寒 食
周邦彥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正是夜堂無月,沉沉暗寒食。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蕓香,滿地狼藉。長憶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載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解析】在解讀周邦彥這首詞之前,我們不妨先來說說蘇軾的 《賀新涼》(乳燕飛華屋)詞。在《賀新郎》 中,詞人首先以一只乳燕引路,把讀者的視線帶到一座雕梁畫棟的建筑,正是中午過后,悄然無人,只有一位美人新浴剛罷,像團扇一樣潔白的手,搖著像手一樣潔白的團扇,漸漸困頓而進入夢境。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似乎是誰在推動著門,驚走了瑤臺美夢。什么人也沒有,卻原來是風吹竹林聲。上半片,活畫出一位閑適寂寞的美人; 下半片,筆鋒一轉 “換頭”為 “專敘”石榴正含情半吐。之所以 “半吐”,為的是待到 “浮花浪蕊”都凋謝之時,“伴君幽獨”。如果說上片用的是搖鏡頭,那么這里開始用特寫鏡頭了,“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以細膩的筆觸,詳寫石榴獨具的性格特征,從而概括出石榴花人格化的特色。但是,時不我待,韶華易逝,又恐被西風將這美好的事物收拾去,那時若君臨此地,只能是 “花前對酒不忍觸”了,只能是淚珠、謝花一同潸然而下了。只能是你的淚,我的花 “兩簌簌”了。顯然,這里的石榴花乃是美人的心態的外化,是表達美人的心理、情緒的客觀對應物,是具有整體性的象征意味的。詞的后半片,虛寫石榴花,實是寫美人。“是花是人,婉曲纏綿,耐人尋味不盡”(黃蓼園:《蓼園詞選》)這很像蘇軾在 《卜算子》 中,以 “孤鴻”寫自己所采取的方法。從廣義的修辭學上看,是 “語義雙關”,句句寫榴花,也是句句寫美人。從詩詞結構角度去看,一前一后的 “泛寫”與 “專敘”,后者又多半是前后的深化與發展。如說 《卜算子》直接以“孤鴻”寫詞人自己,而 《賀新郎》 卻是以 “石榴”寫 “美人”。而美人又不是確有其人。此詞有人說是寫給一妓女的,這點很難讓人接受。這里,筆者很同意胡仔的看法:“東坡此詞,冠絕古今,托意高遠,寧為一妓而發耶!”(《苕溪漁隱叢話》)。既然這里的美人是虛設,而不是實寫,那么東坡寫此美人又意欲何為呢?我們知道,自屈原 《離騷》以來,古代文人經常是以香草美人自況。以遭受冷落而又擔心華顏早逝的美人,來抒寫自己懷才不遇的孤寂心情,這正是蘇軾寫此詞的初衷,也正是胡仔所說的“托意高遠”之處。從蘇軾坎坷的政治生涯來看,對此詞作此種解釋應是合情合理的。“專敘” 石榴,是為了寫“美人”,作者寫“美人”,正是為了寫作者自己。這也許就是論者所說的 “更覺意長”吧。
考察宋代詞作,象這樣前半泛寫,后半專敘的手法確實多有運用。手法的變化往往在過片處切換。泛與專的結合,其表達的思想意蘊是一致的,但意象卻往往是不同的。如上文提到的蘇軾 《賀新涼》詞,泛寫的佳人與專敘的榴花,一人一物,看似無甚相干,實含比興。又如溫庭筠的 《更漏子》(星斗稀) 詞,前半泛寫的是某種氛圍、環境,后半則專敘這一背景上的特定情狀,寫情生動婉轉。而周邦彥的這首《應天長·寒食》前半泛寫現今,后半專敘往昔,反跌映襯,情致纏綿。總之,這種泛寫與專敘的結合,往往可以產生或開掘或深化、或點染或映襯、或暗示或比興等作用,有利于開拓詞作意境,婉曲達情表意,使詞作形成一個完整關合、結構整飭、節奏鮮明、展現生動的藝術整體。
周邦彥的詞往往“麗極而清,清極而婉”(譚獻 《詞辨》),《應天長·寒食》 即是如此。詞的上半片純是寫景,但以景寓情,自敘處于鴛夢難以重溫中的凄苦無聊,不用直筆,幽曲婉含,一番景語又分明是一番情語。時近寒食,固多風雨,所謂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而作者卻先寫暖風晴霧,寫到“夜堂無月”才轉入風雨陰晦,起筆幽峭,搖曳多姿。風似枝條,極柔和; 暖如布帛,極洋溢。作者設喻新巧,將春色融融之景寫得極形象生動。“弄晴”的“弄”,用擬人手法,下筆靈動有趣。日暖風和、春意盎然與夜色無月、暗暗沉沉,不僅一起一跌,點染氛圍,又暗示自己孤寂無緒、悄然幽獨的情狀。白居易有詩云:“無雨無風寒食夜,夜深猶立暗花前。”作者在這里化用無痕。即使是明言我“閉門愁寂”,詞人又不以正面敘寫,而以“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出之。“似”字字面寫燕,卻又不能肯定,實是我心疑燕,正說明了我心有事。接下來三句寫亂花飄落,狼藉滿庭,又將自己小院寂處,倚窗閑觀之景嵌入,奇幻在“隔院”二字。作者處處不忘顯己,又處處不肯正面直筆狀寫,有景有情,亦景亦情,婉曲清新。
詞的下片,撇開眼前景致,按下今日愁緒,全系憶中往昔情景。全片以“長憶”二字領起,一來顯示事之遙遠,二則說明此番遇識銘心刻骨,令人深味。我們雖難以坐實作者曾與一女子邂逅相逢而一見鐘情,而造化弄人,終致花開花落,天各一方,但從詞人的用典中,我們似可揣摹出一些消息。“油壁”一典出于樂府詩 《蘇小小》,其云:“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由此,其人之身份及當時情事,可以推想。“又見”句用唐代詩人韓翃的 《寒食》 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既從時間上關合寒食節,點明題意,且隱指那女子終入五侯之家嫁作他人妾,想亦是可能的。雖是時光荏苒,草青隱跡,前路難尋,但此情難罷,此恨不已,詞人仍擬載酒細尋。市橋邊,蒲柳人家還在,仍可笑識前客,但香跡已杳杳,人面何處,情何以堪?詞即此煞住,神味無盡: 當時雖是墜歡難拾,猶有蹤跡可訪; 于今寒食,凡百都空,除自己孤寂獨處外,一無可說,只好在無盡的回味中一任苦楚煎熬了!
由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黃季剛先生認為“詞中清真可比詩中杜甫”,誠乃卓見。周詞深厚沉郁,風情如話,于此可見。而詞中前半泛寫今日之沉寂無緒,與后半專敘往昔溫馨情事的手法的運用,對表現詞人纏綿悱惻的情致,起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對于詞人來說,前半的泛寫是今日愁苦的撫躬自悼,后半的專敘是溫馨的回憶,鴛夢的重溫,但追思恍覺后回跌到眼前的愁緒之中,又是怎樣的傷心欲絕呢?對于詞作展示的這段情事來說,前半的泛寫與后半的專敘互為因果: 今日的愁苦,源自于昔日的歡戀;昔日的歡戀更加強了今日的愁苦。美好的回憶與愁腸郁結的循環層深,有如一個無限漾開的漣漪。對于讀者來說,前半的敘寫是一個懸念,是一種情感的蘊蓄; 而后半的專敘,則是一個答案,是一種情感的釋放與平衡,更是一種無限惆悵的喚引與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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