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類·景中帶情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特征
【依據(jù)】簸弄風(fēng)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于情可也。若鄰乎鄭衛(wèi),與才令何異也。陸雪溪 《瑞鶴仙》 云:“臉霞紅印枕。睡起來,冠兒還是不整。屏間麝煤冷。但眉山壓翠,淚珠彈粉。堂深晝永,燕交飛簾露井。恨無人說與相思,近日帶圍寬盡。重省。殘燈朱幌,淡月紗窗,那時風(fēng)景。陽臺路遠(yuǎn),云雨夢,便無準(zhǔn)。待歸來,先指花梢教看,卻把心期細(xì)問。問因循過了青春,怎生意穩(wěn)”。辛稼軒《祝英臺近》 (略) 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淚,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張炎《詞源》下卷)
【詞例】
祝 英 臺 近
晚 春
辛棄疾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fēng)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shù)。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解析】景和情是構(gòu)成詞的兩大要素。雖然詞中也有敘事,有寫人,但總以寫景和抒情的內(nèi)容居多,李漁就曾說過:“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jù)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便是好詞。”(《閑情偶記》)然而景和情二者又不是并重的,而是如李漁所說:“情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非借物遣懷,即將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實句句是情,字字關(guān)情者。”(《窺詞管見》)在詞人筆下,無論寫景抑或敘事、寫人,其目的都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的主觀感情。為什么詞人抒情常常要借助于景物的描繪呢?這是因為“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禮記·樂記》),也就是常說的“觸景生情”;用劉勰的話來說,就是:“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文心雕龍·物色》)從寫景的角度看,不滲入詞人的主觀情感,景便是毫無生氣的死景; 從抒情的角度看,“融情入景,或即景抒情,方有韻味。若舍景言情,正恐粗淺直白,了無蘊藉,索然意盡耳。”(蔣兆蘭 《詞說》)
寄情于景,景中有情,是我國古典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傳統(tǒng)手法。三百篇中的《秦風(fēng)·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小雅·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都是千古傳誦的情景交融的佳句。漢魏以降,五言騰踴,景中含情的名章俊句紛見迭出,如謝靈運《歲暮》: “清晨登隴首”,“明月照積雪”;曹植《七哀詩》: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等等,實難盡數(shù)。這種情形在兩宋詞中更為普遍,情與景的關(guān)系亦愈臻水乳難分的勝境,所以王國維在 《人間詞話》 中概括為:“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辛棄疾的 《祝英臺近 ·晚春》 相當(dāng)成功地運用了這種技巧。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主人公因為離別而黯然神傷,一個 “暗”字使景物帶上了抒情主人公的感情,蒙上了一層陰暗灰濛濛的色彩。“怕上層樓,十日九風(fēng)雨”,不是 “不能”,亦非 “不可”,而是 “怕”,這一特殊的情感體驗,源于那陰雨綿綿,三春將盡芳菲已歇的暮春凄涼之景。女主人公怕登樓去面對那落紅遍地?zé)o人收拾的晚春圖景。一日風(fēng)雨已讓人心痛,何況是“十日九風(fēng)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鶯啼聲住”,姹紫嫣紅的花朵,剎那間隨風(fēng)雨飄落。大好春色尚在眼前,可如今已是滿地落紅,又無力阻止,總不叫人為之腸斷,更加以惱人驚心的黃鶯的啼叫。一個“都”,一個“更”字滿含哀怨心酸之情。下闕,主人公清醒時神不守舍,抑郁傷感,夢中哽咽而語,抒情情更濃更深,詞中不可抑制地發(fā)出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的無可奈何的悲怨之聲。下闕看似盡在抒情,可無一字不與晚春有關(guān),由惜春至由春而愁到無法解愁,再寫到怨春不帶愁去。其詞溫柔旖旎,感情凄惻纏綿,然無不緊扣晚春這一主題,即景抒情,景中帶情。
這篇怨氣頗深的詞到底為何而作,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詞寫得如此濃烈凄婉,說有托不是沒有道理的。黃蓼園 《蓼園詞選》說是借閨怨以抒其志,是可信的。辛棄疾率兵抗金,上書朝廷,多次請戰(zhàn),卻遭到排斥打擊,又彈劾落職,憂憤成疾。其一生戎馬生涯,不無身世飄零之感。詞中“十日九風(fēng)雨”“飛紅片片”都傾注了作者的情懷。剎那芳華,三春已盡,飛紅無奈地落而下,花既如此,人何嘗不是如此,萍蹤不定,命運多舛。而那自然界的風(fēng)雨,與人世間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相一致。人生坎坷,世路艱難。故情與景水乳交融,那片片落紅,那絲絲風(fēng)雨無不浸透著作者的深情。
陸雪溪 《瑞鶴仙》 亦是景中帶情的名篇。“殘燈朱幌,淡月紗窗”之景中融入了“恨無人說與相思”之情,著一“殘”字而境界全出。辛棄疾 《摸魚兒》 中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亦是暮春之景,傷春之情。“幾番風(fēng)雨”便是“十日九風(fēng)雨”,“落紅無數(shù)”便是 “飛紅片片”,“怕花開早”如何又不是“怕上層樓”,望飄零之景生傷時飄泊之感,物皆著我色。辛棄疾 《念奴嬌》 中登樓遠(yuǎn)望,借古懷今,所望“弱柳之處,殘陽慘淡,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聲噴雪竹”。景本無所謂哀,無所謂樂,這弱柳、殘陽、孤帆、寒笛,卻給人以蕭瑟之感,與作者感古傷今,興亡滿目之情一致,景中溶入了作者深婉的情感,創(chuàng)造了非常美的境界。詞中大家皆是如此。以易安之 《聲聲慢》 為例,不說其全篇沒景之高妙,言情之凄婉,只最后一句 “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 ‘愁’ 字了得?”就有無窮滋味。在陰雨綿綿獨處的黃昏,詩人如何能不愁呢? 這黃昏、梧桐、細(xì)雨的意象中融入了作者的凄清冷落之感,一個“更”字也很好地傳達(dá)了詞人那無可奈何的哀傷之情,使詩人不由得發(fā)出 “這次第,怎一個 ‘愁’ 字了得”的痛心之詞。李易安寫景清新自然,而又飽含感情,往往不著一個“哀”字,而形神俱得,無不與善用 “景中帶情”這一藝術(shù)技巧有關(guān)。再如秦觀 《踏蕩行》 詞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吳文英 《浣溪紗》 詞 “落絮無身春墮淚,行云有影月含羞”都是詞人以自己的情緒色彩來描寫自然景物。“景中帶情”這一藝術(shù)技巧對詞人的影響,不一而足,但其普遍性和審美作用是有目共睹的。
善于寫文章的往往在“欲語不能語之處,蓄極欲發(fā)勢不可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李卓吾語),形象是靈感之觸發(fā)劑,要有靈感襲來,往往需要觸景生情。文思騰涌,亦是“隨物宛轉(zhuǎn),與心徘徊”,所以景中帶情實在是描摹情境的基本手段。
自然美成為人的自覺審美對象,而情景交融,主觀的情與客觀的景巧妙地聯(lián)合在相互包融中,已成為中國美學(xué)思想的一個顯著的特點。而景中帶情,最重要的便是景真情真,正如王國維 《人間詞話》 所云,能創(chuàng)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若無“真”字,詩詞便失去了其魅力。
上一篇:抒情類·深情綿邈,意余言外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特征
下一篇:抒情類·意致濃深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