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校】
“自然之舌言情”手稿本作“自然之筆寫情”。“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手稿本無,而作“后此如《冰蠶詞》,便無余味(此九字又自行刪去),同時朱、陳、王、顧諸家便有文勝則史之弊”。
這一則專門論清康熙朝滿族詞人納蘭性德(字容若)。樊志厚《人間詞乙稿序》云:“至于國朝,而納蘭侍衛以天賦之才,崛起于方興之族,其所為詞,悲涼頑艷,獨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謂豪杰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值得與此則相參。清代詞人唯納蘭性德博得王國維的高度評價。同時的陳維崧、朱彝尊、王士禛,后來的蔣春霖、項鴻祚等詞人雖然都享有盛譽,但是在王國維眼中,都不足以與納蘭性德相提并論。
納蘭性德的確是清代詞壇上的“天才”,特立獨行,卓爾不群。清詞壇盛行長調,納蘭詞則小令占絕對多數;清代詞人普遍學南宋,納蘭則學唐五代北宋;清詞多追求綺麗雅致,納蘭則明白如話,天真自然。納蘭性德是性情中人,營救吳兆騫一事,就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情至性,傳為千古佳話。同樣,納蘭性德的詞,也是那顆真純的、敏感的、年輕的心靈的如花綻放。
納蘭性德詞風近于南唐五代,是后人的共同看法。郭麐《靈芬館詞話》說:“唯《飲水》一編,專學南唐五代,減字偷聲,骎骎乎入《花間》之室。” (卷一)這只對了一半。說納蘭專學南唐五代是不錯的,但納蘭與《花間》之秾艷綺錯決不相似。陳其年說:“《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馮金伯《詞苑萃編》引)納蘭性德詞風的確近似于南唐李璟、李煜二主。出身于貴族之家,身為大學士明珠之子,又任康熙帝侍衛,且是生活在日益隆盛的康熙朝,但納蘭卻懷著與亡國之君李煜一樣的情懷,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生命卻一再發出對人生命運問題的深邃叩問:“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南歌子》)“自古青蠅白璧,天已早安排就”(《霜天曉角》);“慧業從來偏命薄”(《湘靈鼓瑟》);“高才自古難通顯”(《金縷曲》)。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心頭承載著如此沉重的負擔,穿越繁雜浮華的現實表面,而去思考關于人生意義的問題,難道是“天啟”?王國維是運用叔本華的“天才”理論來認識納蘭性德的: 納蘭性德不必多閱世,他具有明亮的世界眼,是認識著的純粹主體,是“普照世界的太陽”,因此能將“億萬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人們在由于永遠重現而相同的境遇中曾遇到的、將感到的一切”通過“詞”藝術地呈現出來。因此王國維在這里特別強調納蘭性德的“自然”,說他沒有濡染漢人風氣,還保存著一顆“赤子之心”。
“自然”,是古代文學評論的重要范疇,鐘嶸《詩品序》提出“自然英旨”,李白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古風》),形象地展現了自然美。詞論中如陸輔之《詞旨》說:“詞不用雕刻,刻則傷氣,務在自然。”應該如“蓮子結成花自落”一樣。李漁《窺詞管見》說:“詞語貴自然。”自然美與鏤金錯彩的雕飾、字斟句酌的鍛造、錘心鉆腎的冥搜都不相同,而是佇興而就,遇物輒書,率真直尋。王國維這里說納蘭性德“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也就是能寫真景物真感情的意思,其“自然”二字,既與傳統詩詞理論中的“自然”范疇一脈相承,也附著了康德、叔本華哲學的新意義,“自然之眼”、“自然之舌”,就是叔本華所謂的“認識著的純粹主體,明亮的世界眼”,完全擺脫意志的勞役,撤銷自己的主觀偏見,而以純粹的直觀,直透宇宙人生的本相。顧貞觀說:“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能卒讀,人言愁我始欲愁。”正是說,納蘭性德詞道出了人類普遍的悲哀。
但是,王國維說納蘭性德之所以是天才詞人,是由于他“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這是有片面性的。說納蘭性德未沾染詞人習氣,未被“文學上之習慣”扼殺天性,那是可以的;若說納蘭“未染漢人風氣”,那怎么能將漢文學系統中的“詞”寫得如此高妙?且與事實也不相符。徐乾學《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志銘》說:
自幼聰敏,讀書一再過即不忘。善為詩,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久之益工,得開元、大歷間風格。尤喜為詞,自唐、五代以來諸名家詞皆有選本。……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而清新秀雋,自然超逸,海內名家為詞者皆歸之。
納蘭性德的確具有詩人的天賦,但他的詩詞成就與后天的讀書、閱歷還是有著必然的聯系。特別是他“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這種取舍態度和他的詞風之間是相對應的。據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七所述,納蘭性德曾說: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納蘭性德大約也是李后主一類的人物,故而能夠異代同情,千古一心。
上一篇:“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下一篇: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