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校】
“唐季五代”,樸社本、《國粹學(xué)報》本均作“唐宋五代”。手稿本作“唐季五代”。查陸游《跋花間集》亦作“唐季五代”,從之改。
“然謂詞必易于詩”,手稿本作“然謂詞格必卑于詩”。
“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手稿本作“唐季五代之詞獨盛,亦由此也”。
“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國粹學(xué)報》本作“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此也”。
《渭南文集》中,陸游跋《花間集》,凡兩則。第一則說“《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指斥唐末五代的詞人不能挽救衰世,施實利于生民。這與王國維“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學(xué)家”的超功利文學(xué)觀是相違背的,故而王氏不錄。這里所錄陸游跋,是第二則,說唐末五代詩卑俗,而詞簡古可愛。王國維曾說:“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對唐末五代詩詞的軒輊態(tài)度,與之相近,故而錄之。
而四庫館臣對于陸游此論不以為然。在《四庫全書總目·〈花間集〉提要》中辯駁說:
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xué)力有強弱。學(xué)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xué)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余。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四庫館臣之意是說,詩高詞卑,作詩比作詞更難,唐末五代人學(xué)力有限,故而作詩不及初盛唐,唯擅長較為容易的詞。對于此種解釋,王國維不能信服。他質(zhì)疑說:“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詞與詩,孰難孰易?的確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僅就音律來看,李清照《論詞》說過:“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比律詩更多限制,不見得就容易于律詩。實際上唐末五代以來的作者,或偏擅于詩,詞卻非本色;或偏擅于詞,詩則不工,各有所偏。
那么,到底“五代詞之所以獨勝”的原因是什么呢?王國維引用明末陳子龍(字臥子)的話來解釋。陳子龍所言,出自他的《王介人詩余序》。原文是這樣的:
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制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非后世所及。
陳子龍從他自己的文學(xué)觀念出發(fā),對于宋詞之興給予合理的解釋,即宋詩“言理而不言情”,人的歡愉愁怨之情總是存在的,壓抑不了的,總是需要發(fā)泄的,于是通過詞這種形式抒發(fā)出來,造就了詞體之盛。但是,將這個邏輯推理擴展,去解釋五代詞之獨盛,是牽強的。因為唐末五代的詩歌并非“言理而不言情”。王國維似乎也看到這個推論的問題,故而有意刪去“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一句,突出強調(diào)“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是造成五代詞獨盛的原因,與他重視詞的抒情性,強調(diào)“不平則鳴”的文學(xué)觀念是相一致的。但是將“五代詞之所以獨盛”僅僅歸結(jié)為“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是牽強的。
其實,詞這種文學(xué)體制在唐末五代趨于興盛,應(yīng)該是多方面原因綜合的結(jié)果。一、 詞作為新興的詩體孕育于南北朝,產(chǎn)生于隋,成熟于中晚唐,有一個在民間孕育,由文人發(fā)展提升的過程。晚唐五代時,文人普遍愛好填詞,本來已顯示生機的詩體,在文人手中獲得極大的提高、升華。二、 晚唐五代從社會環(huán)境來說,是個特定的時代,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的擴大,上層貴族縱情聲樂,文士生活的娛樂化,等等,都促使“詞”這種適應(yīng)城市文化消費形式的文體的興盛。三、 胡樂和華夏音樂相互吸收借鑒而形成的燕(宴)樂,隋唐以降日益流行,詞就是隨燕樂而起的一種音樂與文學(xué)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形式。此外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總之,不是“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簡單一句就可解釋得了的。
詞在五代之“盛”,后世少有異辭。如宋人王灼《碧雞漫志》就說:“唐末五代文章之陋極矣,獨樂章可喜,雖乏高韻,而一種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襲。”(卷二)但是,詞是否五代“獨”盛?實不盡然。這其實是王國維個人的詞史觀。他評批《詞辨》時說:
予于詞,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
在《人間詞話》的其他部分,王國維還說過“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 “唐五代北宋之詞,可謂生香真色”之類的話。很明顯,與他的“始盛終衰”文學(xué)史觀相一致,對于詞史,他稱賞唐末五代北宋詞,貶斥南宋詞,唯獨辛棄疾除外。王國維的詞作,也是與五代北宋為近。
放在清代的詞學(xué)史上來看,王國維這種尊北宋貶南宋的詞學(xué)觀,是獨特的,甚至是偏執(zhí)的。清代詞學(xué)多尊南宋,如朱彝尊就推崇姜夔,有“詞至南宋始工”的論斷,郭麐《靈芬館詞話》譽為“不易之論”。乾隆、嘉慶年間,浙西派主張學(xué)詞從玉田(張炎)入手,常州派強調(diào)從碧山(王沂孫)入手。清季詞學(xué),王鵬運學(xué)碧山、東坡,鄭文焯學(xué)白石(姜夔)、耆卿(柳永)、朱祖謀學(xué)夢窗(吳文英)、清真(周邦彥),況周頤學(xué)梅溪(史達(dá)祖)、方回(賀鑄),基本上是取徑南宋。王國維則反其道而行之,對于被時人所宗奉的姜夔、吳文英、史達(dá)祖、王沂山、張炎,給予苛刻的貶斥。當(dāng)然,這只是王國維個人的品味愛好,不足以成為文學(xué)史定論。王國維論詞,更偏重于詞的抒情性特征,對于詞的音律技法較少關(guān)注。而詞呢,“北宋盛于文士,南宋盛于樂工”,在“藝”與“技”兩者之間的確各有偏擅,因此王國維的這種偏好,也是可以理解的。另外,聯(lián)系創(chuàng)作來看,王國維留下的一百余首詞,小令占絕對多數(shù)。“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朱彝尊《魚計莊詞序》),這是歷代詞家的共同認(rèn)識,連朱彝尊都這么說,那么,王國維論詞偏好北宋,是很自然的。
不過,龍沐勛《研究詞學(xué)之商榷》引張孟劬語,說王國維“晚年亦頗自悔少作”。1925年,王國維答應(yīng)重新出版《人間詞話》時,給陳乃乾寫信,其中也強調(diào)“但發(fā)行時,請聲明系弟十五年前所作”。如果真的存在這種“自悔少作”的心情的話,可能是晚年作為學(xué)者的王國維,覺得早年自己的詞學(xué)評論在南北宋詞的軒輊上,還是不夠?qū)徤鞯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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