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韋莊在五十九歲中進士以前,生活貧困,飽嘗流離漂泊之苦。這樣的生活經歷使他較多接觸民間,能向民間詞學習。他的詞明白如話,詞直意婉,較少雕琢刻削之痕,與“花間派”的溫庭筠等文人詞有較大差異。敦煌曲子詞里有幾首同詠一事的聯章體,韋莊的這兩首《女冠子》(另一首起句為“四月十七”)就是學習民間詞風格和體裁的聯章體,前后相關,一題兩作。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首詞的主人公身份不同,“前一首說‘別君時’,是從女的方面寫;后一首說‘依舊桃花面’,是從男的方面寫”(夏承燾、盛弢青《唐宋詞選》),這在聯章體詩詞中是很少見的。
詞的上下片一般都自成段落,如另一首上片寫相別,下片寫相思。這一首在結構上卻較別致,一氣呵成,沒有過片痕跡。它的前七句寫夢中之歡,后兩句寫夢后之悲。
不像另一首“空有夢相隨”那樣的迷茫惆悵,這首的夢境是清晰實在、溫馨甜蜜的。虛實相間,相反相成,藝術的訣竅在此;倘若兩首雷同,讓那位少女也夢入佳境,那就會味同嚼蠟。頭一句點明入夢的時間是“昨夜夜半”,至于“昨夜”是否為“四月十七”,無從揣測,不過就兩情相通兩意濃而言,說它碰巧是那個前別的周年紀念日,也在情理之中。夢境一般虛無縹緲,此夢卻很“分明”。“分明”雖貫穿于夢中,其源卻使人想到來自實境。正由于主人公日思夜想,意中人才會音容常新,活在腦海里,出現在夢中。可見他也是一位與少女同樣癡情的有情郎。這二句交待入夢,僅僅拉開帷幕,已露出明朗的色調。
這是一個旖旎的夢。從綿綿情話開始,到依依欲別為止,恩愛纏綿,充滿柔情蜜意。夢中那位少女形象,尤其顯得楚楚動人。“語多時”,明寫千言萬語相思話,暗扣山高水長闊別久。“桃花面”、“柳葉眉”是舊時對美女容貌的形容,白居易《長恨歌》就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描寫。那位少女習慣于低面斂眉,在前首的現實中和這首的夢中是一致的。前面“忍淚”十字重在刻畫情態,這里“依舊”十字重在反映容貌,兩者互為補充,使少女形象形神俱備。從“依舊桃花面”和前首的“去年今日”,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唐人孟棨在《本事詩·情感》里所記載的一則艷情故事:詩人崔護于清明日獨游都城南,渴而過一村居求飲,有少女倚盛開桃樹佇立,屬意良厚。來歲清明崔又思之而往尋之,但見門扃無人,因題詩于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后來“人面桃花”就成了對所愛慕女子再難見到的著名典故。這二首《女冠子》的藝術構思可說部分脫胎于此。事實上這兩位男女主角除了在夢里歡會外,恐怕也很難再在現實中重續舊夢了,不然是不會在夢醒之后覺得“不勝悲”的。“半羞半喜”,少女的嬌羞情態如繪。“欲去依依”,看來單寫少女,其實也包括男主人公。兩人難分難解,多么希望留住這美好的時光!整個夢境寫得一往情深。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正當兩情繾綣之際,夢醒了,跌回到嚴酷的現實中,依舊是形單影只,孤棲獨宿。一個“知”字品出萬般凄涼況味,原來當時并不知是在夢中!夢境作如是觀,而從前他倆花前月下的美境也未嘗不可作如是觀。《莊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這個“知”字大有頓悟之感,所以不免悲從中來,感慨萬千。煞尾兩句濃重的悲與前七句甜美的樂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韋莊與溫庭筠齊名,世稱“溫韋”,但二人的詞風有區別,溫詞秾艷,韋詞清麗。周濟用美女作喻,說“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介存齋論詞雜著》),這是不錯的。然而兩人詞風的主要區別還不在此。就這二首《女冠子》來看,韋詞所描寫的男女之情顯然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因此情真意切,有很濃厚的主觀抒情成分。溫詞在描摹婦女的嬌情慵態上,有時雖也逼真精致,但給人的感覺只是客觀的錄像式的描述,缺少真情實感,其原因在于溫詞的創作主要為應歌以娛賓遣興。韋詞重在抒情,溫詞重在應歌,這才是二人詞風的根本分野。從這一點上說,韋莊詞開了李煜、蘇軾等抒情詞的先河,在詞史上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關于這兩首詞的本事背景,學術界意見很分歧。楊湜《古今詞話》說:“(韋)莊有寵人,姿質艷麗,兼善詞翰,(王)建聞之,托以教內人為辭,強奪之。莊追念悒怏,作《荷葉杯》、《小重山》詞。”(見《花草粹編》卷三引)因而有人認為《女冠子》二首也是“思姬”之作。撇開其他情事不談,單從這二首詞的實際內容看,其中很難找到“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的那種怨憤之情,因此“思姬”說恐怕是難以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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