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寓山注序
祁彪佳
予家梅子真高士里(1),固山陰道上也(2)。方干一島(3),賀監(jiān)半曲(4),惟予所恣取(5)。顧獨予家旁小山(6),若有夙緣者(7),其名曰“寓”。往予童稚時(8),季超、止祥兩兄以斗粟易之(9)。剔石栽松(10),躬荷畚鍤(11),手足為之胼胝(12)。予時亦同拿小艇(13),或捧土作嬰兒戲。迨后余二十年(14),松漸高,石亦漸古,季超兄輒棄去,事宗乘(15);止祥兄且構柯園為菟裘矣(16)。舍山之陽建麥浪大師塔(17),余則委置于叢篁灌莽中(18)。予自引疾南歸(19),偶一過之,于二十年前情事,若有感觸焉者。于是卜筑之興,遂勃不可遏(20),此開園之始末也。
卜筑之初,僅欲三五楹而止(21)。客有指點之者,某可亭(22),某可榭(23),予聽之漠然(24),以為意不及此(25)。及于徘徊數(shù)回,不覺問客之言,耿耿胸次(26)。某亭、某榭,果有不可無者。前役未罷(27),輒于胸懷所及,不覺領異拔新(28),迫之而出。每至路窮徑險(29),則極慮窮思(30),形諸夢寐(31),便有別辟之境地,若為天開。以故興愈鼓(32),趣亦愈濃。朝而出,暮而歸,偶有家冗(33),皆于燭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34),即呼奚奴駕舟(35),三里之遙,恨不促之于跬步(36)。祁寒盛暑(37),體粟汗浹(38),不以為苦。雖遇大風雨,舟未嘗一日不出。摸索床頭金盡,略有懊喪意。及于抵山盤旋(39),則購石庀材(40),猶怪其少。以故兩年以來,橐中如洗(41)。予亦病而愈,愈而復病,此開園之癡癖也(42)。
園盡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余畝,水石半之,室廬與花木半之。為堂者二,為亭者三,為廊者四,為臺與閣者二,為堤者三。其他軒與齋類(43),而幽敞各極其致(44);居與庵類(45),而紆廣不一其形(46)。室與山房類(47),而高下分標其勝(48)。與夫為橋、為榭、為徑、為峰,參差點綴(49),委折波瀾(50)。大抵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 險者夷之(51),夷者險之。如良醫(yī)之治病,攻補互投(52); 如良將之治兵(53),奇正并用(54);如名手作畫,不使一筆不靈(55);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語不韻(56)。此開園之營構也。
園開于乙亥之仲冬(57),至丙子孟春(58),草堂告成,齋與軒亦已就緒。迨于中夏(59),經(jīng)營復始。榭先之,閣繼之,迄山房而役以竣(60)。自此則山之頂趾鏤刻殆遍(61),惟是泊舟登岸,一徑未通,意猶不慊也(62)。于是疏鑿之工復始(63)。于十一月自冬歷丁丑之春(64),凡一百余日(65),曲池穿牖(66),飛沼拂幾(67),綠映朱欄,丹流翠壑,乃可以稱園矣。而予農圃之興尚殷(68),于是終之以豐莊與豳圃(69),蓋已在孟夏之十有三日矣(70)。若八求樓、溪山草閣、抱甕小憩(71),則以其暇偶一為之,不可以時日計。此開園之歲月也。
至于園以外山川之麗,古稱萬壑千巖(72);園以內花木之繁,不止七松五柳(73)。四時之景,都堪泛月迎風; 三徑之中(74),自可呼云醉雪。此在韻人縱目,云客宅心(75),予亦不暇縷述之矣(76)。
〔注釋〕(1)家: 家住。梅子真: 梅福,字子真,西漢末壽春人,官南昌尉,屢上書請削王氏權柄,及至王莽等專擅朝政,他棄家出游,隱于會稽。高士里: 梅子真故里。(2)固: 本來。山陰道: 指紹興縣城西南郊外一帶,以景色秀麗聞名。(3)方干一島: 唐人方干,舉進士不第,隱居紹興鏡湖,終身不出。他的《越中言事詩》中有: “沙邊賈客喧魚市,島上潛夫醉筍莊”之句。(4)賀監(jiān): 唐賀知章,曾任秘書監(jiān),家在鏡湖。曲: 角落。(5)恣取: 任意獵取、欣賞。(6)顧: 但。(7)夙(su)緣: 前定的緣分。(8)稚: 幼小。(9)季超、止祥兩兄: 季超,即祁駿佳,是作者的胞兄。止祥,即祁豸佳,是作者的堂兄。易: 換取。(10)剔: 從孔隙中往外挑出東西。(11)躬荷(he):親自扛、擔。鍤(cha):鍬。(12)胼胝(pian zhi):手足因磨擦而生的厚皮。(13)拿: 這里是撐、拉、牽引的意思。艇: 輕快小船。(14)迨(dai):等到。(15)宗乘:佛教。佛教有大乘、小乘,又分若干宗派。(16)構:架屋。菟(tu)裘: 地名,在今山東泰安東南樓德鎮(zhèn)。《左傳·隱公十一年》: “使營菟裘,吾將老(退休)焉。”后世因稱告老退隱的處所為菟裘。(17)舍: 施舍、布施。山之陽: 山的南面。麥浪大師: 俗姓黃,名明懷,字修湛,山陰人,死于崇禎三年(1630 )。作者寫有《會稽云門麥浪懷禪師塔銘》(見《祁彪佳集》卷四)。(18)委置: 丟棄。叢篁(huang): 叢生的竹。灌: 叢生的樹木。莽: 草叢。(19)引疾:托病辭官。(20)卜筑: 興建。古代興建屋宇時,先要占卜吉兇,所以稱興建為卜筑。勃: 興起的樣子。遏(e): 抑止。(21)楹(ying ): 廳堂前部的柱子,后借稱一間房為一楹。(22)某: 某處。(23)榭(xie):建在高臺上的敞屋。(24)漠(mo)然: 冷淡、不關心的樣子。(25)意:心愿,意向。及: 到。此: 代指亭榭。(26)耿耿: 這里是不忘的意思。胸次: 胸中,心里。(27)役: 事,這里指建筑之事。罷: 完。(28)領異拔新: 領、拔都是提起、突出的意思。這里指對園林布置的構思。(29)窮:盡。(30)極慮窮思:費盡心思。(31)形諸夢寐: 表現(xiàn)在夢里。形:表現(xiàn)。(32)鼓: 振起。(33)家冗(rong): 家中繁雜的事情。冗: 繁雜。(34)乍(zhe):剛,初。(35)奚奴: 泛指奴仆。(36)促: 縮短。跬(kui):半步。(37)祁寒: 大寒。(38)體粟: 皮膚因寒冷而起小疙瘩。浹: 沾濕。(39)抵: 到。(40)庀(pi)材: 籌備建筑材料。庀:籌備。(41)橐:囊,指錢袋。(42)癡: 入迷。癖(pi):積久成習的嗜好。(43)軒(xuan): 有窗檻的長廊或小室。齋: 屋舍。類: 以類相從。(44)幽: 深。敞: 寬闊,高朗。致: 情趣。(45)庵: 小草屋。一說圓頂屋為庵。舊時文人的書齋也多稱庵。(46)紆廣: 曲折寬闊。不一其形: 形狀不一樣。(47)類: 類似。(48)標: 揭出。勝: 佳妙。(49)參(cen)差(ci):長短,高低不齊。點綴: 略加襯飾。(50)委折:曲折。波瀾: 這里指起伏。(51)夷: 用作動詞,鏟平。(52)攻: 克制。補: 滋補。投: 指下藥。(53)治兵: 訓練軍隊。(54)奇正: 奇兵和正兵,都是兵法術語。并用: 兼用,合用。(55)靈: 好,靈巧。(56)韻:風雅。(57)乙亥: 明思宗崇禎八年(1635)。仲冬:夏歷十一月。(58)丙子:崇禎九年(1636)。孟春: 夏歷正月。(59)中夏: 即仲夏,夏歷五月。(60)迄(qi):到。竣(jun):完工。(61)頂趾: 這里指山頂和山腳。鏤(lou)刻: 雕刻。(62)慊(qie):滿足。(63)疏鑿:疏通開鑿。(64)歷: 經(jīng)。丁丑: 崇禎十年(1637)。(65)凡: 共計。(66)曲池: 彎曲的水池。穿牖(you):指池水流過窗下。(67)飛沼(zhao): 水珠飛灑的池沼。拂幾: 飄拂到幾案。(68)殷: 深重,濃厚。(69)豐莊與豳圃: 園中的兩個地名。(70)孟夏: 夏歷四月。(71)八求樓、溪山草閣、抱甕小憩: 都是寓山別墅中的齋館名。(72)萬壑千巖: 古人描繪會稽山水的句子。《世說新語·言語》: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 (73)七松五柳:指隱者宅中的樹木。七松: 《舊唐書·鄭薰傳》: “(薰)既老,號所居為隱巖,蒔松于庭,號七松處士云。”五柳: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 (74)三徑: 院中小路。《三輔決錄》卷一: “蔣詡歸鄉(xiāng)里,荊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從之游。” 后借指隱者的田園。(75)云客: 隱士。宅心: 存于心中。(76)縷(lu)述: 詳盡敘述。
〔鑒賞〕祁彪佳于明亡后,拒絕為清政府效勞,投水而亡。大約在公元1635年以前,祁彪佳 “引疾南歸” ,屬意于離他老家不遠的寓山風光,花了三個年頭,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園林。并寫下了一組記述這座園林建筑的文章《寓山注》。本文是《寓山注》的開頭部分,其實是一篇序言。《寓山注序》共分五段。除結尾以外,作者在每段之末用一句話概括了各自的涵意。
文章的第一段旨在交代“開園之始末” 。為什么要在寓山建造園林呢?作者首先立足當前,在交代了紹興城西南郊“應接不暇” 的山陰道,粼粼波光的鏡湖和綠柳飄拂的堤岸之后,用 “顧獨予家旁小山” 一語轉折,說明他最為欣賞的并不是上述景色,而是離家“三里之遙”的一座名為“寓山” 的小山;唯其欣賞,所以在那里興建了園林。按理說,地處風景區(qū)的一座連松柏之類也沒有的小山,是不值得留戀的,可作者偏說與這座小山 “若有夙緣” 。那么,“夙緣”究竟指什么呢?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作者改用回憶的方式,先說二十年前他胞兄和堂兄以“斗粟” 買下寓山,“剔石栽松,躬荷畚鍤”以及他自己 “拿小艇”、“捧土” 的經(jīng)歷和情趣。然后交代二十余年后兄長們皈依佛門和隱逸山林的歸宿。接下來,又點出自己退出政界,“引疾南歸” 的意向。在這三層意思的背后,分明蘊藏著作者的兒時趣、手足情和隱逸志。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偶一過之” ,便若有所感。這便是上文“夙緣” 的真正內涵。鑒于此,他必然會情不自禁地“勃發(fā)” 依山建園的豪興。
動機畢竟不是效果。作者“卜筑”之初,僅限于感情的觸發(fā),又囿于有限的財力,所以一當熱心抑或在行的客人向他“指點” ,他漠然置之,以為那是無法辦到的難事。但到了謀劃階段,特別是進入了 “徘徊數(shù)回” 的境地以后,他頓覺客人的指點確有道理,竟至于 “耿耿胸次” ,無法忘卻。不僅如此,他甚至超越客人的指點而“領異拔新” 。在建造過程中,面對 “窮山險徑” ,他進入了 “極慮窮思,形諸夢寐” ,“興愈鼓” 而趣愈濃的境界。唯是如此,在行動上,也就顧不得 “祁寒盛暑” ,更不以整日勞作為苦事。乃至夜不成寐,渴望天明,“三里之遙,恨不促之于跬步。” 一旦發(fā)現(xiàn) “床頭金盡” ,也因 “購石庀材” 的需要而驅散了他偶或出現(xiàn)的 “懊喪意” 。過度的思慮、辛勤的勞作和“橐中如洗” 的貧困,使他幾次病倒。這一切,寫得合情合理,惟妙惟肖。如果要用簡單的話語來概括的話,那就是作者在第二段末尾所說的: “此開園之癡癖也。”
在介紹了寓山園林興建始末和作者的癡癖情況以后,文章立即轉入第三段,巧妙地介紹了園林的 “營構” 情況。在這里,作者由實到虛,由具體的介紹到規(guī)律的揭示,筆法空靈變幻,多彩多姿。大致說來,作者首先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其方位、環(huán)境,以及堂屋、亭子、回廊、臺閣和堤岸的數(shù)量; 然后用似是而非的描述,排比三個句子,勾勒了貌似相類的六種建筑,也即 “各極其致” 的軒與齋,“紆廣不一其形” 的居和庵,“高下分標其勝” 的臥室與山房。進而抓住“參差點綴,委折波瀾” 的特色,蜻蜓點水般地列舉了包含在園林建筑范圍內的小橋、水榭、曲徑和峰巒。應該說,這種多變的描寫,既得力于作者的藝術修養(yǎng),又是作者 “極慮窮思” 和躬自實踐的結果。這就使二、三兩段之間,由作者真情實感這條紐帶聯(lián)結了起來。另外,由于作者筑園至于“癡癖” ,所以在實踐過程中體會和總結了園林建筑的一套規(guī)律。簡言之,即 “虛者實之,實者虛之; 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險者夷之,夷者險之” 。這套規(guī)律,豐富了園林藝術的寶庫。但因虛實、聚散、險夷之說不免抽象,所以作者隨即用 “治病” 、“治兵” 、“作畫” 、“作文” 等精當?shù)谋扔髯髁诵蜗蟮慕忉尅倪@里,既讓我們看到了作者廣博的知識面,又足以引起不同讀者的種種聯(lián)想,構成一幅幅絢麗多姿的圖畫。
作品的第四段寫 “開園之歲月” ,也即建造園林的時間。一般說來,時間概念是枯燥的,所以在絕大多數(shù)游記、序言之類的文章中,都只起備忘作用,依例成 “×年×月×日” 的簡單格式。《寓山注序》卻不同,它把園林中各種建筑物的建筑時間,扣緊 “極慮窮思” 和 “興愈鼓” 、“趣亦愈濃” 的感情線索,作了別具一格的介紹。具體地說,它先用似為平常的筆法交代了 “乙亥仲冬” “開園” ,“丙子孟春” “筑草堂、建齋軒” 的情況,然后嵌進 “迨于中夏,經(jīng)營復始” 等貌若多余的文句,透露了上文 “病而愈” ,也即因思慮和勞作過度而病,因病而中斷建園的情況。接下來,作者交代了建造水榭、臺閣、山房的時間起自“丙子中夏” ,迄于十月。隨后又用 “意猶不慊” 四字使文氣一頓; 再次點染作者的情趣之后,又繼續(xù)交代從“丙子十一月” 、“歷丁丑之春” 而至孟夏的 “疏鑿之工” 與 “農圃之興” ,點出了豐莊與豳圃的竣工時間。最后一層則改變筆法,先將“八求樓、溪山草閣”、“抱甕小憩” 等建筑先行羅列,然后用 “以其暇偶一為之,不可以時日計” 照應作者濃郁的意趣,并引逗讀者無窮的遐想。
作品的最后一段,先用兩個對句概括了賞心悅目的寓山風光。其中第一個對句,寫園林的內外景色。在這里,作者憑借用事的修辭手法,以 “萬壑千巖” 四字敘說外景。眾所周知,“萬壑千巖” 實際上是晉代顧長康描繪會稽山水的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 這一名句的濃縮。這樣寫既節(jié)省篇幅,又能使讀者由此而聯(lián)想顧長康文章中描繪的山重水復、競相媲美的勝景。園內風光呢,作者又以用事與諧音的方法,寫花卉之艷麗,樹木之蔥蘢。所謂 “七松五柳” ,既指花木之多,又分明牽引了唐代號稱 “七松處士” 的隱士鄭薰和東晉有名的大詩人 “五柳先生” 陶淵明。因為隱士的園林通常都是雅致的,所以提起鄭薰和陶淵明,也就不難想見寓山園林的秀麗。唯其寓山園林似鄭薰、陶潛的園林,作者傾慕隱士的淡泊之志,也就溢于言表。正是沿著這條感情線索,作者在第二個對句中自然地強調了 “泛月迎風” 和 “呼云醉雪”的景況,也即登山涉水,陶醉于自然風光的情狀。在這里,作者信手拈出 “三徑” 二字,表面上是為了與“四時”對舉,實際上是作者故意借助西漢末年足不出戶的蔣詡,在竹林中開辟 “三徑” ,與另兩位隱士羊仲、求仲共同玩賞的故事,從而給作者隱逸的情致涂上了一層更為濃重的色彩。接下來,作者宕開一筆,說是園林的景色,盡在風雅文人的極目遠眺之中,足以使隱逸之士寄托其思想感情。然后由此而結穴全文道: “子亦不暇縷述之矣。” 所謂 “不暇縷述” ,其實是一種巧妙的說法。當然,自然界的山水園林,往往不是藝術的筆觸所能淋漓盡致地加以描繪的,所以露首的神龍,只有藏匿尾巴,才能收空靈、傳神之功效,才能以不言之言使文章增添無窮的韻味。
作為序言,《寓山注序》把建造寓山園林的始末、營構情況、前后時間及主觀意愿交代得一清二楚。下文又對記述的一組有關園林的名目、方位、模式和建筑時間作了巧妙的指點。不僅如此,它還能寓感情于敘述,借助比喻、對偶、用事、排比等修辭手法,把事理和情景有機地結合了起來。
值得重視的是,作為明末清初的文學家,祁彪佳雖然未必精通園林藝術,但因其志在山水、沉醉其中,所以他所總結的構園理論大致符合園林建筑的規(guī)律。反過來看,唯其是文人,所以當他構筑園林和介紹其情況時,顯示了獨特的個性。通讀《寓山注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園猶如作文。祁彪佳筆下有關 “始末” 、“癡癖”、“營構” 、“時間”等方面的介紹,宛如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靈感、境界、構思和修飾。對于作家來說,生活中某些特定的事物和境遇,往往會激起他們的情感和創(chuàng)作欲望,產(chǎn)生稍縱即逝的藝術火花,這便是靈感。在祁彪佳 “引疾南歸” 的情況下,僅僅是“偶一過之”,便“若有感觸焉者” 。于是 “卜筑之興,遂勃不可遏” 。這種情況不是酷似創(chuàng)作的靈感嗎? 靈感往往成為創(chuàng)作的動力,但鴻篇巨制并不象一首短詩那樣可以憑靈感而倚馬立就,它需要在靈感的啟迪下去作不間斷的探索和創(chuàng)造,往往要經(jīng)歷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等兩個境界,然后才能苦盡甘來,進入創(chuàng)作的自由王國。祁彪佳筑園,“極慮窮思,形諸夢寐” ,“體粟汗浹,不以為苦” ,“貧病交加” ,“未嘗一日不出” 等情況,恰似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 所經(jīng)歷的前兩個境界。至于作品第三段所說的 “營構” 情況,又好比貫穿繪畫、撰文等創(chuàng)作活動全過程的藝術構思。如果我們把構思理解為作家對作品的整個認識過程,是作家不斷撥開妨礙他去注視物象內部的霧靄,直到寫作完成后的特殊的藝術體會的話,那么,它恰好與作品所排列在第三段的筑園體會完全一致。至于虛實、聚散、險夷之說,簡直與《紅樓夢》中薛寶釵論畫一節(jié)如出一轍。第四段的本意在于交代 “開園之歲月” ,似乎與創(chuàng)作活動無甚干系,但因作者對自我設計的寓山園充滿感情,所以他永無厭足,精益求精。文章中時間的介紹也就變成了不斷修葺的介紹。這就雷同于作家因異樣珍惜自己的作品而修改不已的情狀。“不可以時日計” ,不正是古往今來的作家反復推敲、不斷琢磨自己的文章的生動寫照嗎!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 筑園如作文,《寓山注序》不僅是一篇介紹寓山園林的好序言,而且是一篇交代創(chuàng)作體會的好文章。從某種意義上說,后者的意義更為深刻,它簡直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學習寫作的生動例證。
祁彪佳是一位反對清政府的作家,但他效忠的是腐敗的明王朝; 而且他對明末的黑暗現(xiàn)象,不敢加以揭露,反而采用 “引疾南歸”的逃避態(tài)度,筑園自娛就是這種態(tài)度的一種表現(xiàn)。對此,我們必須有所認識,切不可只注目于寓山園的美麗而忘記了作者筑園的消極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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