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黎薩爾·我的訣別》經典詩文賞析
再會,崇敬的祖國,陽光撫愛的土地,
東海的明珠,我們的失掉了的樂園!
我欣然將我這悲哀的生命獻給你,
就使它更光輝、更鮮活、與更甜美,
我也愿獻給你,為了你的榮盛而呈獻。
在血戰的沙場上,狂熱的斗爭當中,
別人已獻出生命,不遲疑、不屈不撓,
不計處境如何,是月桂、百合、或杉松,
是刑臺或戰場,是陣亡或凄慘盡忠,
全都是一樣,如若為赴家國的號召。
我死的時候,剛看見天空露出曙色,
透過陰沉的黑暗,宣示白日的到來;
如若你需要殷紅,將你的黎明染飾,
請傾出我的鮮血,及時灑用其色澤,
為你的新生的光明之線,添增絳彩!
我的夢, 當我還在青青童年的往昔,
我的夢, 當精力勃勃充沛我的青春,
總希望有日能看到你, 東海的寶石,
漆黑的眼睛無淚, 高抬凈潔的頭額,
沒有悲蹙, 沒有皺紋, 沒有羞辱微痕。
我一生的夢, 我熱烈的生活的欲望,
敬禮! 瞬將逝世的靈魂在向你致意:
敬禮! 多么美的是墜亡而使你飛揚,
死而予你以生, 死在你的蒼空下方,
在你那迷人的土地里永遠的安睡!
如果有一天你看見我的墳頭迸生
一朵樸實的花兒, 在茂密的叢草間,
請把它放在你的唇上, 吻我的魂靈,
那時在寒冷的墓里, 我額上將感應
你的愛撫的親切,你的氣息的溫暖。
讓月亮照我以靜美而柔和的清光,
讓黎明向我發射它的疾馳的輝耀,
讓風兒吟送它的悲哀傷感的輕唱;
如有一只鳥棲息在我的十字架上,
讓鳥兒自由地歌誦它安寧的小調。
讓熾熱的太陽光把雨露蒸散紛飛,
將我臨終的呼聲清凈地帶回天庭,
讓好心腸的朋友為我的早逝傷悲,
在寂靜的夜晚, 如有人為我祈禱時,
祖國啊, 你也為我的安息祈禱一聲!
祈禱吧, 為一切不幸而死亡的人們,
為那些痛遭無可比的酷刑的獄囚;
為我們那些哀泣著的可憐的母親;
為孀婦及孤兒們, 為遭慘刑的囚人;
也為你祈禱吧, 祈求早日還你自由。
而當幽黯的夜色籠罩著整個墳地,
只剩下無主的孤魂們在徹夜守望,
請勿驚擾它們的安息, 勿打破神秘,
如果你偶爾聽到一陣弦樂的輕吹,
那是我啊, 親愛的祖國, 我在為你歌唱。
而當我的墳墓已被一切人們遺忘,
沒有十字架或片石標志它的所在,
就讓人們在上面耕種, 讓鋤鏟奔放,
趁著我的骨灰還未淪入烏有之鄉,
就讓它化成塵埃, 把你的地面鋪蓋。
那么, 我不掛心被你置于不聞不問,
遨游你的雰圍, 你的空間, 你的谷溪,
我將把顫抖的清歌送入你的耳內,
作為香氣、 光明、 色彩、 歌聲、 嘆息、傳聞,
時時刻刻復述著我的信仰的要義。
我崇敬的祖國,我的哀愁中的哀愁,
親愛的菲律賓,請聽我臨別的訣辭。
我把一切遺交你:我的雙親及朋友。
我的去處,沒有奴隸、壓迫者、劊子手,
那兒,信仰不死人,那兒,主宰是上帝。
再會吧,父老、弟兄,我的片片的靈魂,
在那被滅亡的家園的童年的伙計。
謝蒼天,使我得由疲人的歲月脫身;
再會吧,親愛的生客,我的朋友,歡欣,
再會,令人眷戀的萬物。死就是休憩。
(施穎洲 譯)
黎薩爾是菲律賓作家、詩人、民族運動活動家,一八九六年被西班牙殖民主義者殺害。這首詩是他在獄中寫的絕命詩,藏在一個燈臺中, 由探獄的姐姐偷送出去。不久,他慷慨就義。偉大的死與壯美的詩共同凝成流芳百世的愛國主義的動人樂章。
死是慘烈的,痛苦的,但詩人在選材上剔去了殘酷的一面,不正面揭露敵人的罪惡,不表現詩人所受的苦刑,而是以視死如歸的精神,盡情地鋪寫臨終前眷戀祖國的情感,將慘烈的死化為崇高的詩境,用藝術的美來打動人的心靈。全詩可分三部分: 前五節為第一部分,通過死的價值和意義表現對祖國的摯愛。詩人珍愛自己的生命,死時僅三十五歲,但為了祖國的解放,即使這生命更光輝、更鮮活、更甜美,也愿奉獻出來。 以一顆赤子的心向祖國致意: “敬禮!多么美的是墜亡而使你飛揚, /死而予你以生,死在你的蒼空下方, /在那迷人的土地里永遠的安睡! ”愿用自己的死換取祖國的生,這是何等崇高的境界!把死看成仿佛是在母親的懷抱中長眠,又是何等真摯的愛過死后種種情景的想象, 進一步坦露了對祖國無限眷戀的情感。 死后墳頭上會長花草, 會有飛鳥, 詩人將這些自然物象與自己的靈魂聯系起來, 表達了死后對祖國的無窮熱愛和深情問候。 比起第一部分更感人肺腑。 最后兩節為第三部分, 與開頭照應, 仍回到訣別的時刻。 詩人把一切遺交給祖國, 包括自己的雙親和朋友。 他去了, 去到一個沒有壓迫、 沒有奴隸、 沒有劊子手的地方。 依依不舍地向祖國、 向令人眷戀的萬物三呼再會, 以“死就是休憩”作結。生是戰斗, 死是休息,這正是戰士的格言。
這首訣別詩將情感美、 意象美和想象美統一起來。詩人浮想聯翩,捕捉了一系列貯滿情感的生動意象,由這些意象群體構成了優美的詩的境界。 詩人是預言家, 預見民族解放斗爭即將勝利, 于是選取了“曙光”這個意象, 妙在曙色與鮮血顏色相類似, 都是殷紅的, 由此展開想象, 生發出這樣的出人意表的詩句: “如若你需要殷紅, 將你的黎明染飾, /請傾出我的鮮血, 及時灑用其色澤, /為你的新生的光明之線, 添增絳彩! ”這是多么壯美的想象, 不僅能掀動讀者情感的波濤, 同時又蘊含哲理。
一八九八年, 菲律賓獲得獨立和解放, 證實了詩人的預言。死后,靈肉俱滅, 怎樣在死后表達對祖國的熱愛呢? 這是一個難點。 但詩人在這一點上表現了非凡的藝術創造才能, 運用了這樣幾個意象: 墳頭的野花, 十字架上的小鳥, 輕吹的弦樂和未化的骨灰。 墳頭茂密的草叢間長出野花, 本是常見的現象,詩人卻想象成他靈魂的化身: “請把它放在你的唇上, 吻我的魂靈,/那時在寒冷的墓里, 我額上將感應 /你的愛撫的親切, 你的氣息的溫暖。 ”將祖國擬人化, 祖國吻著墳頭的野花, 死者也就感受到了親切溫暖。 這是雙向的愛的交流, 通過祖國對她忠實的兒子的愛, 反射出死者對祖國的難以忘懷的情感。小鳥鳴叫也是常見的現象, 但詩人想象小鳥棲息在釘死他的十字架上,自由地歌唱著安寧的小調, 卻給人以豐富的聯想。 耶穌為救世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詩人為爭取民族解放而被殖民主義者槍殺, 死得一樣崇高,一樣偉大。 鳥兒的自由歌唱,隱含著祖國的獨立和解放。 當夜色籠罩著墳地, 偶爾傳來一陣弦樂的輕吹, 這同死者本無關系, 但詩人卻用想象為它搭起橋來: “那是我啊, 親愛的祖國, 我在為你歌唱。”詩人不僅為永遠安睡在祖國那迷人的土地里而自豪, 而且還以骨化塵埃、 血沃勁草而自慰: “而當我的墳墓已被一切人們遺忘, /沒有十字架或片石標志它的所在, /就讓人們在上面耕種, 讓鋤鏟奔放, /趁著我的骨灰還未淪入烏有之鄉,/就讓它化成塵埃, 把你的地面鋪蓋。 ”通過對尸骨的期望, 詩人把感情推到最高點。 這些鮮明生動、貯滿感情的意象來源于詩人崇高的精神境界,來源于詩人愛國熱情的母體。詩篇中還出現了“樂園”、“十字架”、 “祈禱”、 “上帝”等字眼,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居民信奉天主教的菲律賓,運用這些術語宣傳愛國的思想,更易于為廣大群眾所接受。這首詩還較多地運用了鋪陳排比的句式,便于淋漓盡致地抒發感情。從形式上看,全詩共十四節,每節五行, 韻式為a ba a b,可謂形式整飭。
詩人對祖國傾注了無限的依戀之情,祖國也不會忘記她忠實的兒子。菲律賓人民獨立后,把詩人就義的日子(十二月三十日)定為“黎薩爾日”進行紀念。 《我的訣別》也借藝術的力量將瞬間化為永恒。
(常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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