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00年前后的某一年,英國南部的小城市麥格斯,一群建筑工人聚集在一棟名叫“窯洞別墅”的房屋里作業。老工人林登和菲爾波特已經干了大半輩子,學徒工伯特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工頭克拉斯總是想表現得高人一等,以此來提高威信,油漆工歐文是工作的一把好手,但是大家都認為他有點古怪,因為他經常對政治和宗教大發“謬論”。雖然這群人年齡不同、工種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 工作辛苦,生活貧困。圣誕節臨近,各個公司生意冷清,大部分工人都被解雇了,生活對他們來說更為艱難。政府和各個機構推出各種救濟措施,但實際上只對有錢人有利,窮苦工人的處境并沒有改善。4月開始,工人們陸續有活可干了。到了6月底,各方面情況都有好轉,幾乎每個人都找到了工作。整個夏季,歐文一直對工人們談論著貧困的根源和消滅貧困的辦法,但結果總是遭到伙伴們的反對和訕笑。過了夏季,工業進入一個更大的蕭條期,工人的處境比以往都要壞。老林登病死在濟貧院,菲爾波特工作時被扶梯壓死了,歐文的肺結核病進一步惡化。雖然生活磨難重重,但是歐文心中社會主義必將勝利的信念更加堅定了。
【作品選錄】
十月中旬城里發生的一件大事鬧得滿城風雨,那些比較次要的事情,例如失業和饑餓,幾乎叫人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格萊鮑·德·安克羅斯蘭爵士在為祖國效勞的事業中又高升了(這個國家有很大一部分是屬于他的),現在他不但得到更高更榮耀的地位,而且理所當然,他還得到一份更大的俸祿。他的俸金將增加到七千五百鎊一年,也就是說一百五十鎊一星期,由于這種高升,他有必要先辭掉原來的職位爭取重新當選……
[[穿破褲子的保守黨工人空著肚子在街頭奔走,互相報告這個好消息: 他們黨里的人如此飛黃騰達,這對麥格斯市是多大的光榮啊。他們為這件事大吹大擂,并且在他們破靴子許可的條件下,大搖大擺,高視闊步。
他們把印有格萊鮑爵士肖像的競選書貼在自己的窗戶上,給他們吃不飽肚子的小孩系上黃藍相間的緞帶——格萊鮑爵士的徽號。
自由黨人怒氣沖沖,他們說保守黨利用他們沒有準備好候選人的機會,卑鄙地把一次選舉強加在他們頭上。]]
他們對那俸金倒還沒有多大意見,最使他們感到氣憤的是突然進行選舉的事。這太不公平了,當自由黨的領導人還跟往常一樣對選民不屑一顧的時候,格萊鮑爵士卻在一個月以前就在他的選民中間大肆活動,狡猾地準備了這場競爭。他為競選奔走活動實際上已經有六個月了!去年冬天他對本城的球隊大獻殷勤,為不少足球比賽舉行了開球式。他還參加了水牛社和德魯依會,又被選為骷髏會社的主席。雖然他不拒絕喝酒,可是對戒酒協會卻表示友善,甚至有好幾次還主持了禁酒大會。至于替學校里的窮孩子們舉行茶會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更不必提了。簡而言之,[[幾個月之前,他已經成為一個保守黨人所謂的活躍的政治家了,可是直到選舉的事突然臨頭,可憐的自由黨人卻一直蒙在鼓中,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哩。
“自由黨三百人會”匆匆地舉行會議,派出一個代表團到倫敦去物色他們的候選人,但是因為代表團去時離投票的日子只有一個星期了,這個使命沒有能夠完成。于是他們在亞當·斯韋特先生的主持下再次集會,拉什頓和迪德盧姆都出席了會議。]]
在聽取代表團報告的時候,聚在一起的那一伙奴隸主一個個垂頭喪氣,面色陰沉。接著大家憂郁地沉默了一陣。最后拉什頓先生突然打破沉寂跳了起來,他說,他認為到選區以外的地方去找候選人,恐怕是走錯了一著棋。一個先知往往在自己家鄉反而不為人看重,這種現象雖然很奇怪,但卻是個事實。他說,他們浪費寶貴的時光跑遍全國東求西討想找一位候選人,卻沒有想到在他們自己人中間就有一位先生,一位本城的先生,可以擔當這個職務,照他看來這位先生比任何外地人更有成功的希望,只要大家能說動他挺身而出。他說他相信,大家都會同意: 亞當·斯韋特就是一位理想的自由黨候選人!
拉什頓先生講話的時候,垂頭喪氣的“三百人會”的成員又重新振作起來,當說到斯韋特的名字時,大家開始鼓掌頓足,高聲喊叫,熱烈地表示贊成,“好人斯韋特”的喊聲響遍了整個會場。
斯韋特站起來答話,騷亂就像突然爆發時一樣又突然平復下去。他感謝大家給他的榮譽。他說,時間緊迫,不容多講空話,也不容他作無謂的客套;為了不讓敵人橫行無阻,他愿意接受大家的要求參加議員席位的競選。
一片歡呼聲從那興高采烈的“三百人會”成員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會場外邊聚集著大群窮苦的自由黨工人,等候聆聽奴隸主代表團的報告,他們當中有的人穿著破爛的靴子,有的人穿著別人丟棄的舊衣服。斯韋特一答應參加競選,迪德盧姆立刻沖向臨街的窗前,打開窗子向群眾報告這個好消息。街上的群眾馬上也一起歡呼起來。應群眾的要求斯韋特將他那個肥大的身軀挪到窗口,向群眾講了幾句話,他提醒他們說,時間不多,要求大家努力干,把自由黨的歷史悠久的大旗支撐到最后勝利。
這時候,那些人把失業和饑餓忘得干干凈凈,滿腔熱情地要衛護那“歷史悠久的大旗”。他們對這面旗幟是如此熱愛,只要能把它支撐到最后勝利,即使窮到沒飯吃沒衣穿也滿不在乎;他們一心只想打倒那可恨的“敵人”,他們的同胞保守黨人,把自由黨的歷史悠久的大旗支撐到最后勝利。他們過去也常常把這面大旗支撐到勝利的,結果自己一無所得,但是看來這絲毫也沒有減低他們的熱忱。他們都是慈善家,因此勝利之后,只要他們的主人能夠滿載而歸,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斯韋特講完后,慈善家們歡呼了三次,接著群眾中有一個人大喊道:“我們的徽號是什么顏色呀?”經過與拉什頓匆匆商量了一陣之后,大家決定用綠色——草綠色做標志。拉什頓是裝飾方面的“大師”,大家以為他是顏色問題的權威。這個決定大聲傳到會場外的群眾當中,群眾又歡呼起來。于是有人跑到斯韋特商場,取來幾碼便宜的綠緞帶,撕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發給大家穿在鈕扣眼里。裝束停當以后,按軍隊的隊形分成四路縱隊走過主要的街道,沿著宏偉大道和噴泉轉了又轉,最后走上坡道,到達溫德萊,他們按《一、二、一,小伙子們在前進》的調子唱著:
“來呀,來呀,投亞當·斯韋特的票呀!
吊死克羅斯蘭那個老家伙!
亞當·斯韋特是我們的大好佬,
要是能選上他呀,
大塊面包就吃不了。”
看到這些人——有的還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兒——打著拍子頓著腳唱這種幼稚的歌子,就是不感到厭惡,也感到有點可笑。
為了避免單調,他們也唱別的東西,包括:
“我們要把克羅斯蘭那老家伙呀
吊死在酸蘋果樹上,”
以及
“來呀,來呀,溫德萊的伙伴們,
斯韋特要打大勝仗啦。”
他們經過上等街大教堂的時候,教堂正好鳴鐘。那是一座每隔十五分鐘打四下的鐘,現在是十點,發出了音樂般的十六下聲響:
丁,咚!丁,咚!
丁,咚!丁,咚!
丁,咚!丁,咚!
丁,咚!丁,咚!
[他們和著鐘聲,同聲高唱“亞—當—斯韋—特”。同樣,保守黨人則唱著: ]
“格萊——鮑 克羅斯——蘭!
格萊——鮑 克羅斯——蘭!
格萊——鮑 克羅斯——蘭!
格萊——鮑 克羅斯——蘭!”
謊話連篇的印刷品雪片似的到處飛舞,整個城市頃刻間蓋滿了巨幅廣告,叫人透不過氣來:
“投亞當·斯韋特一票!
他是工人的朋友!”
“選舉斯韋特,禁酒有保障。”
“選舉斯韋特就有自由貿易和廉價的食物。”
或者是
“投德·安克羅斯蘭票: 關稅改革!保證人人有工作!”
這個美麗的理想——“人人有工作”——對保守黨工人有極大的號召力。他們好像把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看做是一種機器或負重的牲畜,生來就要做牛做馬,讓別人享福。他們不覺得自己也有“生活”的權利,也可以享受文明的果實。他們只替自己的孩子們祈求一件事,那就是:“人人有工作”。
他們在街頭游行,用《一、二、一,小伙子們在前進》的調子唱著他們的馬賽曲“干活呀,小伙子們,有了工作心滿意足”,小伙子們走著唱著,還不時地為格萊鮑爵士、為關稅改革、為人人有工作三呼萬歲。
雙方都雇來一批演講人,每天晚上他們站在露天的活動講臺上,站在汽車上和卡車上,在主要街道的拐角處進行宣傳。保守黨人說下議院里的自由黨人大部分是流氓和笨蛋,[[自由黨人則說保守黨人全是笨蛋和流氓。一大群衣著華麗的游說者,乘著馬車和汽車屈尊降臨溫德萊,勸說住在那兒的貧苦工人投他們一方的票。
一天晚上,自由黨人在溫德萊山的十字路口舉行大會。盡管天氣很冷,到會的群眾還是很多,他們都是些衣著襤褸的窮人,其中有許多人幾個月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飽飯。這夜天色清明,]]月兒滾圓,幾根十二英尺高的棍子尖端,插著熊熊燃燒著的火把,把會場照耀得更加明亮。講臺是一輛大卡車,車上站著幾個演講人,包括亞當·斯韋特本人和一個真正的自由黨貴族——老橫旦勛爵。這人在經營食品和糧食兩行上很賺了一筆錢,由于為黨效勞有功以及其他種種原因,上屆自由黨政府擢升他為貴族。
那晚斯韋特和老橫旦預定都要先在別處兩個集會上發表演說,八點半左右才能到達溫德萊。在他們來到之前,為了不使會場冷落,其他幾個演講人都在會上說了話,其中有主持大會的拉什頓和迪德盧姆,還有一個以每周五鎊錢雇來的職業演說家。有二十來個粗眉大眼的陌生漢子帶著綠色的大玫瑰花結混在群眾中間高聲喝彩。他們還散發斯韋特的宣傳品和一種卡片,片上印著在選舉過程中安排的一些集會的日程表。這些人是斯韋特的代理人在別處雇來的打手。他們來自倫敦七晷區一帶,每人每天可得十個先令。他們的任務之一是煽動群眾毆打妨礙會議進行的人,毆打想用問題刁難演說者的人。
雇來演說的那個人個子高瘦,一頭黑發,胡須也是黑的,若不是額頭有個難看的疤痕,他可以算得上漂亮人物,可是那個疤使他的尊容顯得頗為兇惡。他很能演說,聽眾不時報以歡呼,講話結束時他熱烈地向大家——工人們——歡呼,要大家投票選舉亞當·斯韋特,這時候聽眾真是熱情洋溢,如醉如狂。
“我像在哪兒見過他。”巴林頓說,他和哈洛、歐文、伊斯頓等一起站在群眾中間。
“我也好像見過,”歐文說,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可是要我命也想不起是在哪兒了。”
哈洛和伊斯頓也覺得見過這個人,他們正在琢磨著,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打斷了他們的思路,一輛汽車載著亞當·斯韋特和他的朋友老橫旦爵士來到了會場。不幸得很,安排會議的人忘記準備一副踏腳凳,因此斯韋特先生要登上講臺簡直很不容易。斯韋特的朋友們七手八腳把他往卡車上抬,這時,為了消磨時間大家唱著:
“來呀,來呀,投亞當·斯韋特的票呀。”
很經過一番奮斗,他們終于把他弄上了卡車,拉什頓向群眾作了簡短的演說,讓斯韋特可以喘一口氣。然后,斯韋特走到臺前,可是由于群眾又唱又嚷,有好幾分鐘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
最后,他終于能夠開始演說了,他作了一篇很漂亮的演說,演說稿是花了十個幾尼請人專門寫成的。演說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警告大家提防危險的社會主義。斯韋特曾經小心翼翼地演習過他的演說,現在講得十分動人。他說,有些社會主義者用心良好,但是方法錯誤,他們不懂得如果那些古怪的念頭一旦得以實現,會給人們帶來多么大的危害。他壓低嗓門用一種使人膽戰心驚的低音說道:
“這個社會主義我們聽得很多了,可是真正懂得它的人卻很少。它到底是什么呢?它到底意味什么呢?”
接著,他逐漸提高嗓子,直到他的聲音像喪鐘似的穿過空氣,在到會群眾的耳鼓里震響,他繼續說:
“那是瘋狂!混亂!一團糟!那意味著毀滅!是對有錢人的可怕的瘟疫,當然,其結果對窮人來說,是更加可怕的瘟疫!”
斯韋特歇了一會兒,到會的人一個個毛骨悚然。那些穿著破靴子、屁股和膝頭打著補釘、褲管下邊破破爛爛的工人,臉嚇得蒼白,面面相覷。他們顯然認為要是社會主義真的實現,他們很可能會像原始人一樣,光著屁股跑來跑去,什么褲子和靴子也休想保住了。
勞累不堪的婦女們,聽說那些惡毒的社會主義者要給她們的孩子帶來毀滅,感到怒不可遏。她們是做母親的人,一個個倦容滿面,精疲力竭,大多數人穿著別人丟棄的破衣服;她們用攙雜的茶葉、脫脂的罐頭牛奶、人造奶油和面包作為喂養孩子的主要食品。
這些窮苦的人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們已經瀕于毀滅,可怕的毀滅。如果斯韋特發覺自己跟大多數聽他演說的人處于同一個社會環境,毫無疑問他會覺得自己已經瀕于可怕的毀滅了。
嚇得目瞪口呆的群眾沉浸在可怖的沉默之中,突然,一個穿破褲子的慈善家大叫起來:
“老爺,我們知道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那些家伙都不想靠干活養自己,他們要求我們供養他們。”
其他的慈善家用各種方式表示贊同,他受到了鼓勵又繼續往下說:
“他們當我們是傻瓜,我們才不是哩,下星期一就叫他們瞧瞧顏色。他們當中大多數人該判絞刑,我很愿意親手為他們拉絞繩。”
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掌聲和笑聲,向這種崇高的情感表示敬意。斯韋特又繼續說下去。這時,有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說是有問題要問。這人顯然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有三四個人陪伴著他,都系著紅色的領帶。斯韋特先生和主席不理睬他的請求。群眾中有人憤怒地喊道:“靜一點!”斯韋特繼續在講話,這人又打斷了他。這時群眾的喊聲變得更加氣勢洶洶了。拉什頓跳了起來,說他不能容忍演說者的話被人打斷,如果那位先生愿意等到會議結束,那時他將有機會提出他的問題。
這人說他可以遵囑等候;斯韋特又繼續他的演說。不一會兒,這位打斷發言的人和他的朋友發現自己被一群雇用的打手包圍住了;打手們佩著大玫瑰花結,咄咄逼人地瞪著他們看。
斯韋特在結束演說的時候,呼吁群眾在下星期一“給敵人一個狠狠的打擊”。接著在一陣暴風雨般的歡呼聲中,老橫旦走到臺前。他說他那天晚上本不想作長篇演說,只因為第二天就是候選人提名日,而在選舉期間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對大家講話,所以才上臺來說幾句,他說即使他本來想發表長篇演說,在聽了剛才斯韋特先生才氣橫溢、扣人心弦的演說之后,他也感到難以開口了。因為在他看來,亞當·斯韋特已經把話說得盡善盡美,無可再說了。不過他愿意談談自己當時的一點感想。他說大家都在《圣經》上讀到過“東方智者”。大家也都知道溫德萊正好在城市的東面。他們都是東方的人,因此他斷定下星期一他們一定能夠證實自己是“東方智者”,用“壓倒的多數”使亞當·斯韋特先生得到最多的選票。
這些“東方智者”以經久不息的白癡的歡呼向老橫旦致敬,在騷亂中,勛爵閣下和斯韋特先生登上汽車揚長而去,沒有給那系紅領帶的人和其他想發問的人任何提問的機會。拉什頓和另一些領導人登上另一輛汽車,跟著前面的車子到市中心去參加另一個集會,偉大的菲澤斯登·布拉德爵士將在那個大會上發表演說。
群眾排成了軍隊式的行列,領隊的一個人擎著火把,還舉著一面白色的大旗,上面寫著“我們選亞當·斯韋特”幾個大黑字。
他們唱著歌向山下進發,到達宏偉大道的噴泉附近時,看見有一群人也在舉行大會。那些是保守黨人,他們聽見自由黨人唱的歌,又看到那面旗子,就勃然大怒起來,立刻停止開會,沖向游行的隊伍。接著是一場混戰。雙方都像野人一樣地廝打著,自由黨人人數少,幾乎只有保守黨人的三分之一,因此他們一敗涂地被趕出戰場;大多數的火把給搶走了,旗子也被撕成了碎片兒。于是保守黨人舉著火把回到噴泉去,用《誰見過德國樂隊?》的調子唱著:
“誰見過自由黨的旗子?
自由黨的旗子呀,自由黨的旗子呀。”
保守黨人在噴泉附近繼續開會的時候,自由黨人聚集在后面的一條小街上。他們派人向四面八方求援,大約半小時以后,他們重整旗鼓撲向保守黨的會場。他們掀翻講臺,奪回火把,把敵人的旗子撕得稀爛,最后將保守黨人逐出陣地。于是,輪到自由黨人唱著“誰見過保守黨的旗子?”在街頭游行了,[他們走向菲澤斯登爵士演說的會堂,到達時正好散會了。]
群眾從會場里涌出來,他們剛才聽的那篇演說簡直就像是向全國發出的一篇宣言,大大地激起了他們的熱情。
游行的人當然沒有聽見演說,可是由于習慣勢力,他們也歡呼著,為了答謝他們,菲澤斯登·布拉德爵士站在馬車上向游行的群眾講了話。他簡要地說明了社會改革的種種偉大措施,這個改革是他的黨為了改善工人階級的境況而提出來的;那些智者們傾聽著他的演說,變得如癡如狂。他談到土地稅和死亡稅,這些稅將用來建造兵艦,保護富人的財產,因而也使窮人有活可干。另外一種稅用來建筑一條漂亮而平坦的大路,讓富人的汽車在上面馳騁,因而也使窮人有活可干。還有一種稅用來發展經濟,當然也使窮人有活可干。如此等等。他特別強調說明這一點: 富人們將自己出錢修建他們那條大路!但是他沒有談到富人們的錢從何而來。也沒有談到在富人拿得出錢支付任何費用之前,窮人將如何餓著肚子做牛做馬,耗盡血汗,為富人的錢袋裝滿紅利、租稅、利息和利潤。
“先生們,這些就是我們打算替你們辦的事情,而且,按照我們提出來的進展速度,我敢保證要不了五百年工人階級就一定能享受人類文明的某些果實了。”
“擺在你們面前唯一的問題是: 你們愿意等待五百年么?”
“老爺,我們愿意。”智者們帶著對光輝[遠景]的無限熱情大聲喊道。
“老爺,我們愿意,只要您一句話,我們等一千年也行,老爺!”
“我已經等了一輩子了,”一個可憐的老工人說,他幫助出力把“歷史悠久的大旗支撐到勝利”已經不知有多少次了,如今落得一貧如洗,濟貧院的大門正張開大口等著把他吞下,這就是勝利帶給他的一份果實;他說:“我已經等了一輩子,我指望生活境況會慢慢兒好起來,我相信會好起來的,再等幾年對我沒什么關系。”
“老爺,慢慢來好啦,”群眾中另一個所羅門叫道,“我們等一等不在乎。您別著忙,老爺。到底得多少時間,您比我們這號人清楚多啦。”
在結束演說時,那位大人物警告大家不要受社會主義者的騙,跟著社會主義者走。他說,社會主義者是些大笨蛋,他們沒有頭腦,愛好空談,他們竟想馬上改善生活哩;他提醒大家羅馬城不是一天修建起來的。
智者們拼命鼓掌叫好。他們誰也沒有想過這一點: 古羅馬人建筑城池的速度,跟他們現在討論的問題毫無關系。
在狂風暴雨般的喝彩聲中,菲澤斯登·布拉德爵士坐了下來。群眾又重新排成隊,從會堂出來的聽眾加強了隊伍的陣容,他們走上沉悶的街道,用《哈萊克的人們》的調子唱著:
“投斯韋特票呀,投斯韋特票呀!
投斯韋特票呀,投斯韋特票呀!
“他是男子漢,心中有計謀,
要解放工人呀,要讓工人重新出頭!
“鼓起勁喲,麥格斯市的伙伴們,
讓大家看看你們精神抖擻!
這問題已經徹底解決
斯韋特定要得勝!”
游行隊伍的中間是一輛馬車,上面坐著布拉德爵士、亞當·斯韋特、拉什頓、迪德盧姆等人。火把和旗子在頭里走,四個人捧著一個燃著綠色火焰的煎鍋走在馬車兩旁——一邊兩個——整個景象顯得分外莊嚴。他們走過奴隸市場的時候,一個衣著襤褸、靴子破爛得幾乎要從腳上脫落的可憐蟲爬上一根燈柱,揮舞著脫下的帽子,尖聲叫道:“為我們未來的首相大人菲澤斯登·布拉德老爺三呼萬歲!”
慈善家們喊啞了自己的嗓門,最后,他們索性解下了拉車的馬自己上來代替。
“要是菲澤斯登老爺當上了首相,他能拿多少錢一年?”哈洛問另外一位慈善家,那人也在后面幫著推馬車。
“五千鎊一年,”那人回答說,那是他偶然聽來的,“算下來每星期一百鎊。”
“對他那樣的人來說,也不算多。”哈洛說。
“是啊,伙伴,”那人說,帶著深切的同情,“上次他上任只干了五年,一共不過拿到兩萬五千鎊。當然,他還有養老金——我想是每年二千鎊吧,一直可以拿到死;不過話得說回來,兩千鎊——對他那種人頂什么用呢?”
“不頂用。”哈洛用一種憐憫的聲調回答說,紐曼也在那兒幫著拉車,他說至少得加一倍才行。
不過他們聽說菲澤斯登爵士一離任就可以拿養老金,不用等到七十歲,這總算給了他們一點安慰。
(孫銖、龍文佩 譯)
注釋:
1914年,《穿破褲子的慈善家》是以節本問世的。1955年,由倫敦勞倫斯—威沙特公司根據作者的原稿全文重新出版了這部小說,這個譯本就是根據這個版本譯出的,由于若干頁手稿已經過刪節、校正、改寫或縮編而無法恢復其原來面貌,[[ ]]內的是原編者所改寫的部分。……表示手稿遺失的部分。[]內是1955年版編者添加的一些承上啟下的句子。
原為古代以色列國王,以明智著稱;這里意為“極聰明的人”。
【賞析】
《穿破褲子的慈善家》是英國工人作家羅伯特·特萊塞爾唯一的一部小說,是他根據自身經歷,在十分困苦的環境下利用工余時間寫成的。小說出版后,被英國輿論界譽為“我們這時代工人運動的一部經典作品”。它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當時英國工人階級——特別是建筑業工人的生活情景和精神狀態。
為什么將這部小說取名為《穿破褲子的慈善家》呢?特萊塞爾將“貧困”和“慈善”兩個概念放在一起,明顯帶有諷刺的意味。所謂“慈善家”是指工人中不覺悟的分子,他們認為自己生來就是下等人,生來就是為那些有錢、有地位的上等人干活的,他們被剝削得一貧如洗,卻仍然慷慨大度地把一切奉獻給資本家老爺,還“不遺余力地選舉那些自由黨或保守黨的剝削鬼、騙子、土地掠奪者來統治他們”。同為普通窮苦工人中的一員,特萊塞爾對他們的悲慘處境抱著深切的同情;同時,身為一個接受了社會主義思想的進步工人,對造成工人悲慘狀況的原因看得透徹了然,更對工人的麻木無知、逆來順受感到憤怒痛心。特萊塞爾懷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心情,給與自己一起做工的伙伴們寫下了這部小說,并且對工人身上的無知、麻木、逆來順受進行了辛辣的諷刺,試圖喚醒那些還在渾渾噩噩中度日的工人同胞們。
特萊塞爾在小說中創造了一系列工人群像,有精疲力竭的老頭兒,有年輕力壯的工人,有未成年的學徒工,有些人已經覺悟或正在覺醒,有些人還未覺悟,前者為數不多,后者倒是有一大群。油漆工歐文是作者塑造的一個覺悟的先進工人,是一個忠實的社會主義者,也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他在一起做工的伙伴中間孜孜不倦地宣傳社會主義思想,結果總是遭到反對和訕笑。他對工人的愚昧無知、麻木不仁感到痛心憤怒,但又懷著深切的理解、關懷和尊重。小說以較多篇幅描寫了工人階級不覺悟的狀況和社會主義宣傳遭到的巨大阻力。麥格斯市的自由黨和保守黨資本家競選的這一段中,特萊塞爾運用漫畫式的諷刺手法,不僅嘲弄了資本家的丑惡和偽善,而且對工人們的可笑、愚昧、麻木刻畫得入木三分。
選文的第一句話就是以諷刺開場,麥格斯市那些一直吃不飽穿不暖的慈善家們一聽說要選舉,失業和饑餓都成了“比較次要的事情”,“幾乎叫人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寥寥數筆就將工人們不關心自己的糟糕處境,反而對那場絲毫不會改善他們處境的競選大張旗鼓的不合情理、荒唐可笑勾勒出來。
選舉是由保守黨單方面突然宣布的,這令自由黨人措手不及,“這太不公平了”,因為“當自由黨的領導人還跟往常一樣對選民不屑一顧的時候,格萊鮑爵士卻在一個月以前就在他的選民中間大肆活動,狡猾地準備了這場競爭”。自由黨人匆忙應對,卻找不著候選人,就在一籌莫展之際,拉什頓先生靈機一動,推舉本市的亞當·斯韋特先生作為候選人,時間緊迫,“好人斯韋特”當仁不讓地接受了推舉,自由黨人終于沒有讓保守黨人“橫行無阻”。這場競選的開場就像演戲一樣具有戲劇性,而競選的候選人也極有演員的天賦,他們講的謊話比真話還要生動自然,也更具煽動性。斯韋特那繪聲繪色的演講讓那些穿著破靴子、爛衣服的工人們深信社會主義是一場“可怕的瘟疫”,會使他們“像原始人一樣,光著屁股跑來跑去,什么褲子和靴子也休想保住了”。特萊塞爾用漫畫式的嘲弄,將資本家的偽善、對社會主義的無知、對工人群眾可恥地欺騙的丑惡面目揭露無遺。所謂的競選,本質上是一場謊話連篇、為達成自身利益的無恥選秀罷了。
在這場競選的鬧劇中最傾情投入的是那些穿著破靴子、衣衫襤褸的窮苦工人們,他們已經“把失業和饑餓忘得干干凈凈”。那些自由黨的工人們“滿腔熱情地要衛護”自由黨“歷史悠久的大旗”,“一心只想打倒那可恨的‘敵人’,他們的同胞保守黨人”。這群人為他們的“好人斯韋特”歡呼,而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好人根本沒有為他們做過什么好事,這群人在街頭游行,和集會的保守黨工人毆斗,卻不曾意識到他們是一樣被資本家剝削得一無所有的同胞。這些被他們的主人稱為“東方智者”的慈善家們,對那些謊話連篇的演講聽得“如癡如狂”,對資本家老爺“要不了五百年工人階級就一定能享受人類文明的某些果實”的可笑保證充滿憧憬。他們使勁鼓掌,拼命歡呼,這還不夠表達他們的激動之情,于是“索性解下了拉車的馬”,親自為老爺們拉車!讀到這里,相信大家除了“哀其不幸”,更會“怒其不爭”。最后,這些經常吃不飽的慈善家們還著實為菲澤斯登老爺的養老金擔心了一番,“兩千鎊——對他那種人頂什么用呢”,“至少得加一倍才行”,不過,聽說他“一離任就可以拿養老金,不用等到七十歲,這總算給了他們一點安慰”。這處細節描寫讓人在哭笑不得之余,不禁要感嘆資產階級的精神奴役達到了何種程度。小說中,特萊塞爾對工人們的愚昧無知、麻木不仁的諷刺比對資本家無恥、虛偽的嘲弄更甚,只有這樣,才能揭露資產階級對工人的思想毒害有多么深、多么可怕,才能給工人們當頭棒喝,促使他們覺醒。因為對工人階級懷著滿腔赤忱和無限期望,特萊塞爾對工人“哀其不幸”之后,更是“怒其不爭”,作者運用這種漫畫式的諷刺將這兩重態度體現得淋漓盡致,從而使小說更具藝術張力。
《穿破褲子的慈善家》是第一部真正從工人階級立場出發寫就的小說。之前如蓋斯凱爾夫人、亞瑟·莫里森、馬克·拉瑟福德等人雖然也描寫過工人階級的困苦處境和悲慘命運,但都是在外部觀察的基礎上詮釋的。特萊塞爾卻根據當工人的親身經歷,以完全不同的立場、觀點、情感寫下了這部獨樹一幟的工人階級的小說。書中不僅鮮明地指出了工人階級貧困的根源是整個資本主義制度本身,而且道出了工人階級才是社會財富的創造者,有權利向資產階級收回自己的勞動成果。
《穿破褲子的慈善家》中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沒有深奧的哲理分析,也沒有獨特的藝術技巧,但是作者以真實、生動、毫不矯揉造作的語言,直抒胸臆,暢所欲言,使人讀來痛快淋漓。特萊塞爾在這部小說中融入了對工人階級的深切同情和熱切期望,這種親切質樸的情感賦予小說長久的生命力。這部小說沒有被文學史家列入正統的文學經典書目,但是英國人民沒有忘記這部經典之外的經典作品,并且引以為傲。
(虞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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