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俄國]亞·奧斯特羅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外省青年葛路莫夫急于成功，一躍進入上流社會。貴婦人屠魯茜娜的侄女瑪憲卡有二十萬的陪嫁，成了他的想象目標。而葛路莫夫唯一可能的靠山就是他的遠房叔叔——大富翁馬瑪葉夫，但馬瑪葉夫已經選定驃騎兵庫爾恰葉夫作繼承人了。為了達到目的，葛路莫夫設計“撞見”了馬瑪葉夫，假裝老實本分，贏得了他的信任和好感，并把庫爾恰耶夫的漫畫“送給”馬瑪葉夫，順利消解了叔叔對驃騎兵的好感，使叔叔一怒之下剝奪了驃騎兵的繼承權。老貴族克魯季茨基附庸風雅，好炫耀他的才學，但卻需要人幫他潤色文稿。馬瑪葉夫推薦了具有“真才實學”的葛路莫夫。同時攛掇葛路莫夫“追求”自己的老婆馬瑪葉娃。馬瑪葉娃徐娘半老卻又風流成性，為了贏得葛路莫夫的真愛，她竟為他向老情人高羅杜林索要官位。葛路莫夫扭扭捏捏，發誓效忠親愛的嬸娘，但私底下卻通過克魯季茨基開始追求富有的瑪憲卡。他設計買通了算命人和屠魯茜娜的食客，“奇跡”般地出現在屠魯茜娜莊園，順利取代驃騎兵，成了屠魯茜娜的未來侄女婿。妒火中燒的馬瑪葉娃追蹤葛路莫夫，發現了這個新寵的驚天秘密： 葛路莫夫把他的陰謀和他與他們的交往過程都詳細記錄在了一個日記本里!氣急敗壞的貴族們想鏟除這個騙子，但卻發現自己的世界格外需要這個精明的年輕人。



【作品選錄】

第二景

同第一幕的房間

第一場

葛路莫夫(手拿日記從側門上)，然后是葛路莫娃

葛路莫夫費好大勁給寫完了。和克魯季茨基的一段有趣的談話，都記下來了。是留給后代的珍貴紀念品!把這段荒唐的話都記下來要費多大勁啊!我，大概，把他的談話稍微夸張了一些。年紀還輕，我著迷了，我著迷了。不過，這是并不妨礙的，用油去拌飯是拌不壞的。我的叔叔真是寶貝!他自己教我追求他的老婆。我就在這種地方著迷了。這已經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了!這應該把耳朵豎起著聽。我們攀親的事，無論怎樣瞞著她，她總會知道的;恐怕，她會出來阻擋，即使不是為了愛情，也是為了吃醋;女人是愛吃醋的，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會講戀愛。可是每一個女人卻都是吃醋專家。

(葛路莫娃上。)

媽呀，你上屠魯茜娜家去嗎?

葛路莫娃是到屠魯茜娜家去。

葛路莫夫(看一眼表，嚴厲地)你稍為晚了一點，媽!應該一早就到她那里去。并且要每天，每天都去。并且就在那里過起日子來。

葛路莫娃也會厭煩的。

葛路莫夫噯，那有什么辦法呢。去和女用人、和算命的、和巡禮的、和女食客打成一片;無論給他們送什么禮，一點也不要憐惜。你現在到大街上去一趟，去買兩只鼻煙瓶，銀的，不大的。所有這些個女食客，都拼命地嗅鼻煙，都很喜歡禮物。

葛路莫娃好，好!

葛路莫夫主要的，是要把一切進口的門和出口的門都看守得好好的，無論什么可疑的人物，無論在什么形式之下，都不能闖進屋子。為了這個緣故，你要籠絡女用人： 女用人的嗅覺是很靈的。好吧，再見!趕快一些，讓好日子早點定下來。

葛路莫娃據說最近也非要一個禮拜之后不行。(下)

葛路莫夫噢唷，多久啊!要你受累了。財富簡直自己往手里爬得來;把這樣的機會失之交臂是很可惜的，并且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坐到桌子跟前)我是要把什么補進日記本的?對了，要記一下零用賬。給女食客買兩只鼻煙瓶。(聽到馬車聲音，走到窗戶跟前去)是誰?馬瑪葉娃。真是奇跡!她知道，還是不知道?馬上就可以看出來。

馬瑪葉娃上。

第二場

葛路莫夫和馬瑪葉娃

葛路莫夫我能盼望到這樣的幸福嗎?即使所有奧倫比亞的神從天上都下來……

馬瑪葉娃別激動，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拜訪你媽的。

葛路莫夫(自言自語)她不知道。(高聲地)她在你來之前，剛出去。

馬瑪葉娃可惜。

葛路莫夫(端上一張椅子)請坐!你來了，真是使我的蓬蓽生輝，使我的草房幸福。

馬瑪葉娃(坐下)是的，我們是幸福的，但是人家把我們弄成不幸。

葛路莫夫不幸?你可知道，這是何等的罪過?甚至于要拿什么使你不痛快，也得要有黑色的靈魂和禽獸的心才能夠做得出。

馬瑪葉娃要有黑色的靈魂和禽獸的心!對，你倒是說的真話。

葛路莫夫我沒有黑色的靈魂，也沒有禽獸的心，那就是說……

馬瑪葉娃什么叫“那就是說”?

葛路莫夫那就是說，我并沒有拿什么使你不痛快。

馬瑪葉娃你要我相信吧?

葛路莫夫請你相信!

馬瑪葉娃好，我們就相信。

葛路莫夫(自言自語)她不知道。(高聲地)我怎么會使你不痛快!我是一個熱情的、膽小的青年，早就尋找一種寄托，早就尋找女人溫暖的心，因為我的靈魂是一向在孤獨中呻吟的。我懷著跳躍的心，懷著可怕的苦悶去用眼睛尋找那可以容許我做她奴隸的女人。我要喚她做我的女神，把我的全部生命，把我的一切幻想和希望都獻給她。但是因為我貧窮，我微小，所以大家都避開我。我的禱告，我的嘆息都白白地消失了，熄滅了。但是你在我的面前出現了，我的心比以前跳得更厲害了;但是你并不是忍心的美人，你并沒有推開我，你屈尊來垂愛一個不幸的苦難者，你用相愛來溫暖一顆可憐的心，于是我幸福了，幸福了，無限地幸福了!(吻她的手)

馬瑪葉娃你要娶親了嗎?

葛路莫夫怎么!不……是的……但是!

馬瑪葉娃你要娶親了嗎?

葛路莫夫那是，你丈夫要我娶親，但我并不想。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并且我也不愿意。

馬瑪葉娃不過，他多么愛你呀!他不管你要不要，他要給你成全好事!

葛路莫夫他想要使我為金錢而結婚。我不會老是做一個窮書記，我已經該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了，應該有點聲望了。他要我好，這是很自然的;不過可惜他理會不了我的感情。

馬瑪葉娃為金錢?那小姐你不喜歡嗎?

葛路莫夫當然，不喜歡。難道可以……

馬瑪葉娃那么你不愛她嗎?

葛路莫夫我能愛嗎?我要欺騙誰呢： 騙她呢還是騙你?

馬瑪葉娃也許，騙兩個人。

葛路莫夫你為什么拿懷疑來使我痛苦呢?不，我看，這應該結束了。

馬瑪葉娃怎么結束呢?

葛路莫夫讓叔叔去生氣，隨他便，我要向他堅決聲明，不愿意結婚。

馬瑪葉娃真的嗎?

葛路莫夫今天就聲明。

馬瑪葉娃那好極了。沒有愛情結什么婚呀!

葛路莫夫你也能想象得出?你好意思怪我嗎?

馬瑪葉娃現在我看到這樣的坦白無私，自然，不好意思怪你了。

葛路莫夫(熱烈地)我是你的，是你的，永久是你的。不過，無論是對于叔叔，無論是對于什么別的人，你一個字也不要提;什么事情都由我自己來辦。否則你要把你自己出賣了的。

馬瑪葉娃當然，當然。

葛路莫夫你看，什么叫做害臊!我怕對叔叔直說;我不愿意結婚。我只漏出半句話： 再說吧，看情形再說，忙什么呢?你看，結果怎么樣。我讓人家懷疑我是不受抬舉的。(鈴響)這是誰呀?怎么這么湊巧!(走到門跟前去)

馬瑪葉娃(自言自語)他欺騙我。這是很明顯的。他想使我安心，好讓我不要妨礙他。

葛路莫夫克列奧派特臘·耳伏夫娜請你到媽的房間去，有人來找我。

馬瑪葉娃下。高路特文上。

第三場

葛路莫夫和高路特文

葛路莫夫(凝視高路特文)干么?

高路特文第一，沒有這樣招待客人的;第二，我累了，我是靠我兩條腿走到你這里來的。(坐下)

葛路莫夫你要我什么?

高路特文小事情。最低限度二十五個盧布;再多——隨你能多少就多少，我是不嫌多的。

葛路莫夫噢，原來如此!為了救窮?誰告訴你我能夠給這樣慷慨的施舍?

高路特文我不是來求施舍，我是來拿報酬。

葛路莫夫什么報酬?

高路特文我盯你的梢，從旁觀察，搜集消息，把你生活中的行為，寫了你的一篇行傳，附上一張尊照。把你最近的行為特別描寫得精彩。所以你不妨買我的原稿，否則我就去賣給雜志了。你看，我討價不大，價錢并不高。

葛路莫夫你別嚇唬我。你去發表好了!有誰來看你的東西?

高路特文我并不是討價一千盧布呀。我知道，我并不能夠給你制造大害處;但是，無論如何，這是個不愉快，是個小搗亂。假使這種事情根本沒有，那不是對你更好嗎，所以，你還是付了吧!

葛路莫夫你知道，你這種行為叫作什么?

高路特文我知道。善于利用機會。

葛路莫夫這有光彩嗎?

高路特文我這就不知道了。但是無論如何，一定，總要比寫無頭信要光彩一些。

葛路莫夫什么信?你有什么證據?

高路特文別來火!還是給的好。我勸你。

葛路莫夫一個錢也不給!

高路特文一位有錢的小姐，你快要上手了。她若是看到了，那有什么好的。她會說：“哎喲!”……別跟我爭吵了，給吧!我也可以有面包吃，你也可以安心點。實在的，我討價很便宜。

葛路莫夫為什么要給錢?給了你，恐怕，你嘗到了甜頭，下一次還要來。

高路特文說實在的。你把我當什么人看待?

葛路莫夫(指門)再見。

高路特文否則就要登在下一期了呀。

葛路莫夫隨便你哪一期!

高路特文我讓五個盧布，錢是小事情。

葛路莫夫我五個小錢也不給。

高路特文那就隨你的便了。你沒有香煙嗎?

葛路莫夫沒有。請你別拿你的訪問來打攪我。

高路特文馬上。我再稍為休息一下。

葛路莫夫是庫爾恰葉夫派你來的嗎?

高路特文不是的，我和他吵過架了。他也是一個很夠資格的荒唐鬼，和你一樣。

葛路莫夫噯，夠了。

高路特文(站起來，看一下門)你那里面是什么?

葛路莫夫怎么這么下流!滾!

高路特文有點好奇。

葛路莫夫滾，我對你說。

高路特文(一面下，一面說)因為你自己沒有高尚之處，你就不會尊重別人的高尚之處。(走到前間去)

葛路莫夫還有這種事情。哼，登就登好了!(跟在高路特文后面)

高路特文(從門里)只要再說兩句話。

葛路莫夫跟著他走到前間去，關上門。馬瑪葉娃上。

第四場

馬瑪葉娃(獨自一人)，然后葛路莫夫

馬瑪葉娃一個人也沒有。他到那里去了?(走到桌子跟前)。這是什么?他的日記。哎喲，哎喲，多可惡!這是可怕的呀!還說到未婚妻!我本來就知道;他欺騙我!多笨的人呀!哎喲，我的天呀!這是說到我!我難過，我要倒下來了……卑鄙的，卑鄙的人!(拭去眼淚。想了一想)好主意!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是我的。(把日記藏在口袋里，從桌子跟前走開)啊，我可以把他栽倒到什么程度啊!我要看到他的栽倒，我是多么高興啊!大家都不理睬他，把他當作一個壞東西扔掉他、踢開他的時候，他會像一只馴服的小綿羊爬到我跟前來。

葛路莫夫上。

葛路莫夫這真壞透了!

馬瑪葉娃誰來看你啦?

葛路莫夫這種人無論在什么形勢之下是都不能放進來的。寫了一篇罵我的文章，就來要錢，他說，否則就要去發表。

馬瑪葉娃你說的事情多么可怕!這也是bravi^①，他是誰呀，我倒要知道?

葛路莫夫你有什么用?

馬瑪葉娃為了將來可以防防他。

葛路莫夫高路特文。

馬瑪葉娃他住在哪?

葛路莫夫有時候白天在這兒有時候夜里在那兒。他的地址可以到雜志編輯部去打聽。你有什么用?

馬瑪葉娃若是有什么人欺侮我，就可以有報復!女人是沒有別的辦法的;決斗對于我們是不存在的。

葛路莫夫你開玩笑?

馬瑪葉娃當然，我是開玩笑。你給他錢沒有?

葛路莫夫稍為給一點。他的價錢是并不大的。不過無論如何總可以安心一點。不管什么搗亂，都是不好的。

馬瑪葉娃假使多給他一些呢?

葛路莫夫誰需要?我沒有敵人。

馬瑪葉娃那就是說，你安心了。哎呀，可憐的!他把你弄得多么不開心啊!那么你斷然決然放棄那小姐了嗎?

葛路莫夫斷然決然。

馬瑪葉娃你可知道，你使你自己損失了什么?

葛路莫夫錢。我能拿金錢換得到天堂嗎?

馬瑪葉娃有多少錢呀，有二十萬呢。

葛路莫夫我知道。

馬瑪葉娃誰肯這樣做啊!

葛路莫夫真正戀愛的人。

馬瑪葉娃這是不會有的事情。

葛路莫夫有這樣事的，可以給你證明。

馬瑪葉娃你是英雄!你是英雄!你的名字要寫進歷史。來到我的懷抱吧!(擁抱他)噯，再見吧，我的心!我今天晚上等你。(下)

第五場

葛路莫夫(獨自一人)啊，就像一座山卸下了肩膀!現在該到未婚妻那里去了。(拿帽子，對鏡端詳)自然，這都是小事;但是事情有些冒險性的時候，總是什么都害怕。實在說，我對于這位未婚妻，主要是對于這筆陪嫁費，本來我是毫無權利的。完全都是一股子勁搞出來的。就像整座宮殿，沒有基礎，掛在半空中一樣。這一切隨時都可能破裂，化為灰塵。自己不知不覺的會害怕，會小心。不過，現在我沒有什么怕的了!已經把馬瑪葉娃騙好了。高路特文的錢也付過了。現在已經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拉起調子唱了起來)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已經把這些麻煩事情一掃而光。帽子、手套……手套呢，手套呢?啊，在這里。(走到桌子跟前)這一個口袋里是皮夾子，這一個口袋里是日記本。(眼睛不看，用手在桌子上瞎摸，拿另一只手放進后面的口袋里)手絹在這里。(向桌子轉個身來)怎么一回事?在什么地方?(開抽屜)我把它塞到什么地方去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來一件糟糕事情!不會的，不可能的!我把它放在這里的。我剛才還看見的。哎喲!……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行，不行……(默默地站著)倒了，什么都倒了?……我也摔倒了，摔到很深很深的鴻溝里去了。我為什么寫日記呢?有什么豐功偉績，要寫到日記里去呢?拿又笨又孩子氣的壞主意來尋開心。既然是做這種事情，那么也沒有什么可以記下來的!你看，現在要拿去給大家看“壞蛋自己親自寫的手記”。我為什么要自己罵自己呢?人家還要罵我呢，大家都要罵。是誰拿去的?是他呢還是她?假使是他，我可以收買;他有錢就行： 還不太糟糕。假使是她?那就只有拿話好好去騙了。女人的心是軟的。軟雖然是軟啊;可是，假使把一個女人得罪到痛癢的地方，那就世界上沒有什么再比女人更狠毒的了。真可怕。女人報復起來是可怕的，她會想出一種男人怎么也想不出的毒辣手段。噯，已經毫無辦法了!一動也不動更壞。我就去一直鉆進獵狗的喉嚨吧。(下)

(林陵譯)

注釋：

① 意文： 強人、搗蛋鬼。

【賞析】

2006中國“俄羅斯年”活動期間，俄羅斯國家模范小劇院在北京保利劇場為北京的觀眾獻上了一道原汁原味的俄羅斯戲劇大餐，那就是小劇院的保留節目： 俄羅斯戲劇之父亞·奧斯特羅夫斯基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與《大雷雨》高度強調政治性不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和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大多數戲劇一樣，關心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俄羅斯社會，婚喪嫁娶、打打鬧鬧、嬉笑怒罵，但又新鮮活潑。這種日常性可能使劇本遠離政治的鎂光燈，但也能使它在政治斗爭的硝煙散去之后，依然保持一種生活的溫度。中國“俄羅斯年”選取它在北京演出，也是因為這種現實性、日常性易為中國當代觀眾接近和理解。

通過婚姻進入上流社會的行為，為浪漫主義者所不齒，但卻是歐洲社會資本主義化過程中屢見不鮮的現象。法國的巴爾扎克和司湯達都曾經用小說的樣式，為我們揭示過19世紀初葉這種金錢和門第合謀或交易的婚姻故事。在這個偉大的批判傳統中，俄羅斯劇作家亞·奧斯特羅夫斯基并沒有什么特別獨特的貢獻。他的成就，在于他用舞臺劇的形式，生動地講述了一個叫葛路莫夫的俄羅斯外省青年通過婚姻而成功進入上流社會的故事。

成功是每個人都渴望的，葛路莫夫對成功的渴望也是自然之理。對成功的理解可能會有所不同，但在庸常社會，“成功”一般情況下都會指向對上流社會的順利進入。這里，成功本身首先就包含了當事人對所謂“上流社會”的認同。在《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智者”葛路莫夫并沒有什么遠大理想和高貴品質，他所渴望的，就是迅速成為他所憎恨和嫉妒的上流階級中的一員。這與黃金時代詩人如普希金等人筆下的貴族青年對上流社會的厭倦和厭惡截然不同。在普希金等人筆下，主人公總是懷揣一個理想社會的夢想，這個理想源自西歐資產階級革命，民主、自由、高貴的愛情是它的核心詞匯。只不過因為時代的原因，這些貴族青年無力改變他們所身處的社會，成了“多余人”。外省青年葛路莫夫并沒有這種改天換地的壯志雄心，他曾經試過寫諷刺詩，但諷刺于他不過是“成名”“成功”的手段，當他發現這種不痛不癢的“諷刺”對成功完全于事無補后，很快就放棄了。和“多余人”的頑固不化、“自絕于世”不同，葛路莫夫是“精明的”，他很快學會了“厚黑學”和“成功術”，向他身邊浮華的世界進軍。“精明的”葛路莫夫身上甚至沒有一種道德上的優勢。他看清了上流社會的腐化墮落、虛偽、愚蠢，但絕沒有潔身自好的意思。他的邏輯很簡單： 消滅上流社會既然暫時不可能，那就最好成為其中的一員;既然上流社會污濁不堪，那自己非得更污濁不可。在金錢面前，葛路莫夫是個唯目的論者，只要有助于達到目標，可以不擇手段。正像劇中情節所表明的，葛路莫夫追求瑪憲卡，僅僅因為她有二十萬的陪嫁，他并不在乎瑪憲卡對驃騎兵庫爾恰葉夫的戀情，他甚至根本就不關心她的情感，他的目標是錢。

葛路莫夫是個被金錢原則徹底俘獲的人，金錢成了他所有行為的唯一驅動。亞·奧斯特羅夫斯基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對金錢原則橫行無阻的全面揭露。少女瑪憲卡心儀驃騎兵，但她住慣了姑媽屠魯茜娜黃金做的籠子，完全喪失了自我意志，不肯為自己的愛情做任何一丁點掙扎，聽任屠魯茜娜把自己嫁給未曾謀面的葛路莫夫。而葛路莫夫略施小技，用了幾十個盧布，就讓算命人和屠魯茜娜的兩位食客成了幫自己“推磨”的“小鬼”，為葛路莫夫在屠魯茜娜家的“奇跡”出現和與瑪憲卡的“天作之合”造足了輿論。

被金錢控制后，是自然情感的扭曲和情欲橫流。在“金絲籠”里，少女瑪憲卡已經做好準備，模仿姑媽屠魯茜娜，先犯罪再懺悔。大地主馬瑪葉夫和妻子馬瑪葉娃已經完全喪失了羞恥感，馬瑪葉娃不斷地勾引年輕人以滿足自己變態的情欲，而馬瑪葉夫非但不加約束，還鼓勵自己的侄兒去追求馬瑪葉娃，以防肥水流到外人田。葛路莫夫自然也不示弱，一面大膽裝嫩向年過半百的嬸娘馬瑪葉娃表白“愛情”，一面精心策劃了向瑪憲卡的求婚。這個世界里唯一的“真情”，竟是兩代人之間的老一代對順從的晚輩的真心喜愛： 瑪憲卡因為順從，所以博得了姑媽屠魯茜娜的歡心，始終是二十萬陪嫁的合法擁有者;葛路莫夫也因為假裝順從，贏取了遠房叔叔馬瑪葉夫的歡心。驃騎兵庫爾恰耶夫則僅僅因為畫了一張馬瑪葉夫的漫畫像，觸犯了叔叔的“神圣性”，就被粗暴地剝奪了繼承權。

在作家筆下，這個金錢做底的“上流社會”同時也是愚蠢的。馬瑪葉夫輕易就上了葛路莫夫的當。年輕官吏高羅杜林聰明伶俐，而聰明的證據就是他拒絕任何“思想”，而安心作上司“愚蠢的奴才”。最有“學問”的老貴族克魯季茨基實際上是個不學無術之輩，他連文字都寫不通順，花錢請葛路莫夫幫他“潤色”一個條陳，卻號稱有古典主義之風。最精明的女貴族屠魯茜娜遇事總是要“思量再三”，重大問題不僅要聽取多個朋友的意見，還要參考算命人的神秘預言。然而，就是這個充滿“智慧”的屠魯茜娜一開始就跳進了狡猾的葛路莫夫精心布置的陷阱。她最信賴的算命人和食客都被葛路莫夫用錢收買了，而且僅僅幾十盧布!

多行不義必自斃。作家在戲劇的結尾也安排了葛路莫夫陰謀的暴露和命運的急轉直下，嫉妒成性的馬瑪葉娃一直追蹤“心上情郎”，最終發現了葛路莫夫的全部陰謀和真實嘴臉!然而，讓讀者和觀眾震驚的是： 當騙局被揭開之時，這個上當受騙的上流社會竟無法以“正義”之名鏟除這個萬惡的狡猾的騙子!而是反過來，被騙者張開雙臂，熱情地歡迎這個騙子的加盟!道德天條的邏輯在這里根本行不通，因為這原本就不是一個道德的世界。這種騙子和受騙者最終結盟和解的結局，在觀眾意料之外，卻又在邏輯之中，對這個“上流社會”的腐朽和墮落不啻是最辛辣的諷刺!

值得注意的是劇本中道德聲音的設置。在一個完全沒有義人的故事里，諷刺效果的實現需要特別的技巧。作家精心設置了特別的聲道，來完成對腐朽墮落的上流社會的批判。最明顯的，是話語分裂的安排： 葛路莫夫這個上流社會的覬覦者，一面奉承每一個貴族，一面卻又寫下日記，記錄他覺得“好玩”的丑行!舞臺上，貴族們也是時而相互拍馬，時而互相揭露謾罵。更有甚者，自己抽自己耳光。比如，當瑪憲卡認認真真地說要學習姑姑屠魯茜娜“先犯罪再懺悔”時，自會引起觀眾的笑聲。這笑聲毀了屠魯茜娜的虔敬形象，也消解了瑪憲卡的“天真”。這產生于無價值的主體的互相撕破的笑聲，正是道德批判的力量。魯迅先生說，“喜劇就是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了給人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正是這么一個精致的樣本。

(寇才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