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草原遠處,白天與黑夜的空氣浸透了忍冬和新干草的清香。在這里散步好,靜靜躺著也好;雨好,日頭也好;是刮風好還是風和日麗的天氣更好,我們還是讓一個12月的審判日來決定吧。一天,雨下起來,無風,所有的運動都在黑黢黢的天空錯綜交叉地進行;天空混沌卻使大地盡頭顯得格外美麗,比天空更顯明亮;那是因為草地的綠色與丁香在生亮,因為假升麻花的黃色在添彩,因為正在成熟的玉米在隨風輕輕地搖曳。然而,到了第二天,太陽早早地熱起來。潮濕的干草蒸氣繚繞,散發著香甜。一團團氣向南飄去,絲絲縷縷地落盡一個山谷,葉繁枝茂的紫杉暖融融如果實墻壁,黏稠的芳香從墨角蘭和百里香釋放出來,又被來來往往的蝴蝶扇向四方;在這鮮花和翅膀的金黃與艷紫的熱烈映襯下,濕汲汲的云彩正在擁擁擠擠地飄行,穿過藍藍的天空,沿著起伏的山頭,呈現著融化的冰雪特有的灰白顏色。云團的巨大陰影久久地籠罩在干草上方,在更加暗淡的丘谷里風把中午前不停滴水的灌木叢吹得沙沙作響。夜過去的另一個早晨,蔚藍的天空鋪著高懸的白凈的薄云,幾陣強勁的晨風吹過,高空仿佛漣漪粼粼,云波起伏。千軍萬馬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激戰。戰斗結束了,而戰斗留下的所有殘痕一覽無余,歷歷在目;但是將士們放下了武器,和平在天空是廣闊的,雪白的,唯有大地色彩斑斕——瞧瞧風鈴草的湛藍,蕨叢和活躍的荊豆間雜的玫瑰的濃紫,沙地上的歐石櫝和毛地黃粉色一片,薄荷花酷似古色古香的丁香,白花銹線菊簡直如同泡沫;水邊有柳蘭的桃紅色,飛蓬的淡黃色,丘陵草原有龍膽的淺紫色和巖薔薇的嫩黃色;在那些小而密的伊甸園里是無邊無際的青枝綠葉,這里的蕁麻和白芷和懸鉤子和接骨術創造出了那些深深的小路兩邊斜坡上的每一個夏天。上千只雨燕上下翻飛,仿佛在群山最高處遇上了猛烈的風,掠過那個面向大海的大軍營和軍營的三座墳墓和蒼老的荊棘,俯沖向聳立在下面玉米地老式院落周圍的栗樹林。
就在這些時光里,丘陵地帶邊際更遠處升起座座云山,那里某個土地上的空中居住者似乎被引誘被迷惑住了。據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古怪的孩童們被捉拿到地上,人們問他們如何來到這里,他們說有一天他們在一個很遠的鄉村放羊時,偶然闖進一個洞里,他們在洞里聽見了音樂,仿佛天上的鈴聲,吸引他們順著洞的通道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我們的土地上;他們的眼睛只習慣太陽永遠落下與夜間永遠不來的一種黃昏光線,這下被八月的光亮晃得眼暈,于是躺著,茫然不知所措,被人捉拿,因為他們一時沒找到凡間通向他們那個洞的進口。這番歷險一準是一個不管如何安居樂業的地區傳出來的小小驚奇,因為這時大地正披上了雪白的玫瑰,要么是八月正值盛期。
最后一輛干草馬車在榆樹之間搖搖晃晃地艱難行走,收割者和收割機還沒有開始干活兒。燕麥和麥子堆成垛擺在土地上。隨后,八月的綠草如煙,不在其中棕色地塊上走走是很難做到的。漫游的精靈無處不在。玉米的營帳地堆垛看去如同在進行一次露營。團團白云從黃燦燦的玉米地升上來,在藍藍的天空行走,把它們的臉設置在某個目標。旅行者的歡樂在一棵棵榛子樹上留住,在一個個小白堊石坑的上面羈絆。白色的光束和楊樹和埃及榕潑啦啦作響,翻出它們葉子的銀色背面,沙沙地作著告別。這條沒有樹籬阻攔的地道的路,在榆樹下,穿過玉米地,招呼道:“走正道,緊跟上。”一座座橋一次飛躍或者三次飛躍地跨過河流,橋拱多么像奔跑的獵狗拱起的身子啊!迅速散開的靜謐的日落為行人腳下鋪上了一條又一條道路的歡樂;黎明的巨大的空廳給人一種神一般的力量。
然而,要這兩種水火不容的欲望之間制造什么如同休戰的事情是很難的,因為一種欲望要在大地上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下去,而另一種欲望卻愿意永遠安居,在一處落腳,如同在墳墓里,不與變遷發生任何關系。假如一個人收到了死亡通知,為難的是決定徒步或揚帆走到盡頭,一路不見人影,或者只是同陌路擦肩而過;還是坐著——孤獨地坐著——想或者不想弄出盡可能小的變化。這兩種欲望會經常痛苦地換來換去。即使在這些收獲的日子,難以阻擋的引誘仍然徒步不停地走在田野的一隅,走在某座山上,遠遠地眺望著這個世界,這些白云。麥子紅得如同赤紅的沙子,而麥子上方高聳著榆樹,隱身的預言神靈在懇求靜默,懇求一方寧靜,如同它們自己那樣。遠處那些較小的丘陵地帶上,蒼白的燕麥田在幽暗的樹林邊沿流動;它們也提議把忘卻深深地飲下,一勞永逸。然后,又一次,田野出現了——一塊塊田地——大量擁擁擠擠的燕麥,在白色的月亮下顯得井然有序,排列在離海不遠的平整的蘇塞克斯土地上那些成排的榆樹之間。腳下輕盈的萬物與頭上淡淡的月亮兩相映對,幽黑的樹木無以數計,仿佛那月兒懸浮在天地之間;禾束一捆捆擺置有序;它們被保護起來,但通過門道依然可見,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由于它們永遠滿足不了身軀,卻完全可以讓靈魂得到滿意。隨后是由熱而升的淡霧,這讓我們想到秋天或者不是秋天,全看我們各自的性情了。整個夜間,大齒楊一直在顫動,貓頭鷹在咕咕叫唱,頭頂著清朗的滿月,腳踩著銀色的濕漉漉的露水。你爬上陡直的白堊石坡,穿過女貞和山茱萸矮林;身置散亂的杜松樹間——在這種濃霾里如同黑暗中,它們把自己分成班組,一眼看去酷似向上攀爬的人、動物、怪物;在闊紫杉遮蔽下的死寂的土地上行走,由此又突然走在了鄉球花發亮的小枝以及枝頭的櫻桃色漿果之下;走在一叢叢草皮上;隨后穿過成簇的山毛櫸,冷清而幽暗,如同一所教堂,靜默無聲;然后來到高處平坦而荒涼的玉米地,走上燧石群,走上黏土地。這里,那么多形似軍旗的千里光在同樣高的莖稈上誕生出來,挺挺的,一動不動,近在咫尺看得好生清澈,但稍往遠處便形成了一團綠霧,再往遠處這花狀表面竟只剩了影影綽綽,剩下一抹閃亮了。在灰蒙蒙的濕霧下,成團成團的綠色與金色顯得格外寧靜,寧靜得完美,盡管風在山毛櫸的樹梢上沙沙響動,這寧靜仍有一種不朽的美,一點沒有想到它們應該有什么變化,此時此刻只是幸福地陷入一種莫名的自信與安逸。但是太陽在東南獲得力量。它把夜霧變成了一件飄動的衣裳,不是冷灰色或暖灰色,而是飄渺的金色。在影影綽綽的樹木間,風兒發出了大海一樣的嗚咽;晨霧波動著,飄來飄去,飄得七零八落,成了日光的一部分,成了藍色天幕的一部分,成了云與樹與丘陵的顏色的一部分。隨著濕霧散去,幽靈一樣的月兒隱去,只見丘陵地帶盡頭是一峰紋絲不動的白云。在薄霧映罩的日頭的目光注視下,金燦燦的光亮與溫暖開始在矮灌木外層那些稠密的葉子上舒舒服服地滯留下來。附近的山毛櫸在鮮爽涼快的葉子間發出了新的聲音,因為每一片葉子都忙著什么事情——涼爽,盡管空氣本身是溫暖的。斑鳩咕咕地叫喚。白白的云峰變成了丘原上一個碩大的半月狀,幾分裸露,在樹木遮擋下又有幾分鞍形;再往遠處,再往下方,從南邊淡煙中那片海洋般遼闊的樹木間閃出一座尖塔。正是一座尖塔此時此刻無疑使上千人感動,上千人在思想,記起了人與事業,但是讓我心動的卻只是一個念頭: 僅僅一百年前,一個孩子埋在了下面,小孩的母親忍痛題寫了一個牌子,告訴所有路過的人,她的兒子曾是“一個可親可愛的孩子”。
山上的夜晚別有一番景象。榛樹枝兒把低懸的滿月破成了一團碎亮點。丘陵地帶高高地隆向了明亮的夜空——它們一定是在自己的寧靜中向上隆起的,一邊還慢慢地吸著長氣。月兒吊在半天空,正好懸在丘陵地帶那條長長彎線的中央;丘陵上方,一條梯形白云平展開來,云腳下閃爍著一汪寬闊的塘水,丘谷的其他地方則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幾盞零散的燈歷歷在目,近處一塊草地沐浴著月光,一眼望去像是一個湖。但是山上每片濕汲汲的葉子晶瑩明亮,使懸在上面的星星黯然失色;許多葉子和葉刃上都掛著水滴,又大又亮宛如躲在幽深處的螢火蟲。更大一點卻不更亮的是丘谷窗戶映出的三四束光亮。風息了,但是一英里長的樹林從它們的葉子上下著雨,弄出了風聲,每滴參差掉下的水珠從最近的枝杈墜落,清晰可聞,一種令人神往的聲音,仿佛它們在一遍遍泄露陣雨的吻。空氣自身沉甸甸的,如同蜂蜜酒多加了紫杉和紅松和百里香的芬芳。
(辛梅 譯)
注釋:
千里光: 一種植物。
【賞析】
《夏天——蘇塞克斯》是一篇寫在冬季的散文,但它卻是描寫夏天景色的,美麗的自然景物與人類豐富的情感交融在一起,讀起來令人感動。
托馬斯出生于倫敦,在牛津接受了高等教育。他對城市文明進行了批判,他覺得城里人生活在一個由水泥鋼筋凝固成的監獄中,喪失了一切的自然氣息和生命活力。連自然的造物在城市中也失去了它的本性,失去了泥土的深厚的根基,只是在那兒半死不活的成長著,完全失去了自然的生存狀態。水被囚禁在一座座鋼鐵的房屋里,失去了流動的姿態,失去了本應屬于它的歡快。至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就更不用提了,完全變成了無知無覺的存在。他曾這樣寫城里人的生活:“每天的結束如同人的正常死亡,如同一盆悶燒而熄滅的火。”城里人生活在荒漠中,心里充滿了現代人的矛盾與焦慮,惶恐不安,無法找到心靈的寧靜與超越。
與此同時,他自己不斷地在田野間散步中,寫下了優美的篇章,贊美了鄉村生活的美好。這種生活才是符合人的自然本性的生活方式,才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值得去追求。他也曾這樣寫道:“他(農夫)來來往往,不停地耕耘,耕到山坡上時,可見連綿的山丘與森林。行至林邊時,可見野兔猝不及防,倉皇逃身。來到長著金盞草的樹籬前時,鶯啼鳥鳴,歡聲不絕。”在托馬斯的心目中,這算得上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生活。因為,看著農夫耕地,“是看著一個與太陽和風雨同盟的人,從古老的祭壇上取來香精,讓大地變得美麗富饒,碩果累累并直至永遠”。在這里,農夫作為個人與天地自然互相共存,他也因此更具有了神的特點,在某種意義上,他更接近于神而他的生活才更完滿,也更容易獲得心靈的寧靜,精神的超越。
因此,自然并不僅僅是純粹的自然,因為與人的生存 、與人的精神追求聯系在一起,它才具有了更加深刻的意義。它是我們生命的源泉、人類神圣的教堂、心靈的家園。托馬斯一生都在追求這種自然的生存,他行走于鄉間小道,探尋著自己心靈的神圣與安慰,探尋著人類的心靈家園。
在自然景物的書寫中,隨處可見人類心靈的影子。通過自然這個中介,人與宇宙,人與無限,獲得一種直接的聯系。在明亮的天空,綠色草地的盡頭,搖曳著人類精神追求的花朵,閃現人的影子。“迅速散開的靜謐的日落為行人腳下鋪上了一條又一條的道路的歡樂;黎明的巨大的空廳給人一種神一般的力量。”人的心靈感受與自然景物如此和諧的融合在一起,物中滲透了作者的情感情緒,主客間交相輝映,體現出托馬斯獨特的風格。他的寫景更多地具有文學色彩。這是與他的教育背景緊緊相連的,也能夠更成功地表達他的主題。
托馬斯走在他一生鐘愛的英格蘭的土地上,走在寧靜多彩的大自然中,用自己的心靈去感受大自然那一份沉靜的美,抒寫心中對那片土地的發自肺腑的熱愛。帕烏斯托夫斯基曾經說過:“沒有比講述河水的氣味或田野的寂靜更困難的事了,而且必須講得使聽者分明聞到這種氣味和感受到這種寂靜。”而托馬斯的講述卻異常成功,五彩斑斕的大自然在他的筆下呈現出一片生機勃勃。所有的景物不僅有了形狀、色彩、氣味、動作,甚至具有了靈魂,它們似乎是大家庭中形態各異的一分子,具有了吸引人的獨特魅力。“麥子紅得如同赤紅的沙子,而麥子上方高聳著榆樹,隱身的預言神靈在懇求靜默,懇求一方寧靜,如同它們自己那樣。遠處那些較小的丘陵地帶上,蒼白的燕麥田在幽暗的樹林邊沿流動;它們也提議把忘卻深深地飲下,一勞永逸。”這哪兒是麥子啊,它分明是人的形象,有靈魂、會思考的人。它的身上具有作者的影子。
閱讀托馬斯的作品,需要我們心靈的投入。而他對大自然的鐘愛實際來自于他對人類的愛,洋溢著對人類和人類賴以生活與勞動的大地親人般的關懷。在一戰中,他主動請求上法國前線戰場,兩個月后陣亡,葬于異國他鄉。曾經有人問他為什么而戰時,托馬斯彎腰捧起了一把土,說道:“就是為這個。” 對于托馬斯而言,英格蘭不是一個概念,甚至也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片具有特殊意義的土地,一個被詩人稱為身心之家的地方。或者說,托馬斯投筆從戎,正是為了他所鐘愛、歌頌并視為精神之依托的那片土地。在他不長的生命歷程中,他選擇了在鄉間行走,為了更親近大自然,曾經多次搬家。在不斷地行走中,他發現了英格蘭鄉村的精華和大自然轉瞬即逝的美。他覺得這些就是英格蘭的珍寶,也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精神家園。他成長于都市,卻一直在尋找鄉土的根。他一生雖顛沛流離,歷盡艱辛,卻始終沒有放棄對大地的熱愛。他來自于大地,最終又回歸大地,在大地的懷抱中安憩。而我們徜徉在他筆下展示的寧靜的自然中,久久感受著他對大地深沉的愛!
(劉穩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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