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困倦、熄滅油燈、沉醉于騎士小說的人們,在美洲的冒險中美麗地醒來。在搭船去新發現的和等待征服的土地上去的許多人中,有多少人在其發熱的頭腦中認為自己是游俠騎士啊!其中包括毫不遜色的游俠騎士堂米格爾·德·塞萬提斯。如果不來西印度,他就幾乎去危地馬拉的恰帕斯直轄區去了。
因為塞萬提斯首先是這個,是一位游俠騎士。有人正確地說,他寫《堂吉訶德》是由于懷念他心中的那個神話般的和消失的騎士的、帶著最迷人的現實的全部魅力在大洋彼岸的遼闊原始大地上重新出現的世界。
所以,這位失意的游俠騎士想搭乘在彌撒、眼淚和誓言中從伊比利亞海岸啟航的船去新世界征服某個黃金國、某個消失在神話般的云霧中的巨人城,是正確的。
騎士小說和關于美洲的未出版的鴻篇巨制對塞萬提斯合上了。他帶著對群島和陸地的單純懷念開始寫《堂吉訶德》。作為最有名的紳士的化身,一位沒有羅西南特也沒有桑喬的真正的吉哈諾,一位作為滌蕩不公平的偉大斗士進行戰斗的主教,在伊布埃納斯海岸拋錨了。他就是巴爾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教士。
不是塞萬提斯,而是他的英雄人物的最悲哀最生動的化身來到了我們的土地。仿佛不是出門去曼卻大地冒險的著名騎士,而是這位神甫騎著羅西南特、沒有桑喬只有某個要好的教堂司事陪伴下上路了。
還有比對印第安人施加的暴行更殘忍的嗎?還有比這些人遭受的暴政更野蠻的嗎?在哪里能找到比美洲還多的不公正呢?
蹂躪、不公平、剝奪、毀滅、遍布那些領地的流離失所,都受到騎羅西南特的教士的痛擊。他四處進攻那些在風車翼上炫耀著耶穌、圣母瑪麗亞和使徒們的神圣名字的風車,因為在那些寺院里磨的不是精白面粉,而是對為數不多的土著極少慈悲或毫不慈悲的谷粒。而土著人的地位不是奴隸,而是連狗都不如的牲口。
那么,教會又如何呢?風車又怎樣呢?拉斯·卡薩斯神甫被一片風車翼卷起來,拋向鐘樓。鐘樓上的鐘寂靜無聲,只聽得見傲慢不恭、罵罵咧咧的闊老爺們的抗議聲。名譽受到損害,神圣的工作遭到拒絕,巴爾托洛梅教士跌了下來,沒有桑喬來扶他。因為桑喬們和教堂司事們正全神貫注地數金錢和奉承主人。
我們的堂吉訶德撿起他的盾牌即他的祈禱書、他的長矛即他的念珠、他的護胸甲即他的長袍、拖著受傷的軀體、帶著痛苦的心靈爬上馬,又去戰斗了。
比巨人還高大的巨人,永恒的巨人,既得利益,正埋伏在特別自治區、隱蔽在市政廳、躲藏在法庭大廳里或不加防護地在野蠻的士兵的行動中等待著他。他們不愿意讓征服事業因為一位變化無常、不務正業的教士的極壞的思想而夭折。但是巴爾托洛梅教士沒有被那些狡猾的紳士、教士和世俗的人說服,他們試圖用關于與宮廷保持一致、穩定宗教、大家的利益和和平的勸導讓他“改邪歸正”,使他放棄那種不理智的企圖,或者至少讓他緩和他那種對在征服新西班牙和發現的其他土地中贏得功名的士兵的兒孫和侄子使用的粗暴生硬的語言。
他們想說服他,事情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樣。或者換句話對他說,他已經精神失常,并不存在對待印第安人的不公平和虐待,他們本來就是不可救藥的倒霉鬼、有惡習的人、雞奸者、喜歡縱酒狂歡、違背天性、追求滿足的人。
一個并非精神失常的教士怎么會讓偶像崇拜者們反對胸前掛著卡拉特拉瓦十字架的紳士們呢?如果不依靠智謀,最厲害的迷魂湯,他怎么能夠讓人們在皇家法庭上聆聽他的蠱惑性的演說,甚至讓極其冷靜的君主在西班牙某個城鎮親手簽署那些在他的領土上引起最強烈的騷動的命令呢?
西班牙人心中的怒火像閃電一樣發射出來。在尼加拉瓜,一名主教被刀子捅死,腸子流了出來;在秘魯,契約規定死的人發動了暴動;在墨西哥,當局要求印第安人的主教不要受人群的左右,不許他在他的主教管區騎馬,把他的食品藏起來,在他吃的水里下毒。一切時代的比巨人還高大的巨人,既得利益,受到堂吉訶德的長矛的攻擊,也受到綿羊的進攻,就是說,受到人民、他想幫助的人們的進攻。在可怕的圣誕節和圣周之間,當局拒絕赦免在自己的土地上使用印第安人奴隸的土地主,他們便攜帶著密封的函件去懇求國王廢除一切惡夢似的法規。得到的回答卻是拒絕和告誡,還有嚇人的來訪者、宮廷要人,他們受過足夠的教育,知道必須改善土著人的生活和工作條件。
恰帕斯的主教沒有退讓,沒有屈服,他出席了在美洲、在墨西哥召開的最有名的教務會議,闡述了他關于挽救人類這一財富,給他們以尊嚴、自由和福利的學說,再次譴責了西班牙人破壞西印度的政策。與會者聽著他的講話……像聽堂吉訶德講話一樣。但是他沒有泄氣,他回到恰帕斯,從陸路前往洪都拉斯,在那里搭船去西班牙。在去西班牙的一次旅行中,他終于重新整理了他的回憶;他沒有被戰勝,沒有被打敗,恰恰相反,他的回憶是新的戰斗武器,是反對那些壓迫印第安人的人的糊涂和不理解的真正發射器。他們無情地剝削印第安人,用皮鞭強迫他們干活,直到他們精疲力竭;他們搶走印第安人的女兒和妻子,霸占他們的耕地;對印第安人來說,除了進牢房沒有別的星期天;除了死亡沒有別的安慰。
家庭幸福的締造者在歷史上不只一次聚在一起,把那些危險的書投入烈火,就像對待把堂吉訶德的頭腦搞亂的書那樣。只是這一次,除了騎士小說外,還要加上這位新的游俠騎士、這位堂吉訶德主教所寫的書。他代替塞萬提斯來到恰帕斯,仿佛是上帝的安排: 讓《堂吉訶德》的作者以體現在巴爾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身上的他的不朽英雄的肉體和靈魂出現在那塊土地上。
(朱景冬 譯)
注釋:
羅西南特: 堂吉訶德出門騎的馬的名字。
【賞析】
“由于其出色的文學成就,其作品深深植根于拉美印第安人的民族氣質和傳統之中”,危地馬拉著名作家阿斯圖里亞斯獲得了196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幼年時曾舉家遷入內地,印第安人獨特的生活習俗和瑰麗的神話世界從此便充滿了他的視野,在后來的研究與寫作生涯中,印第安人的社會問題以及美洲土著的神話傳說也一直是其工作的重點。阿斯圖里亞斯身上流淌著印第安血統,他的作品永遠指向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
在《堂吉訶德主教》這篇文章中,作者借歐洲文學中廣為人知的形象堂吉訶德來贊頌執著于“滌蕩不公平”的偉大斗士——天主教修士拉斯·卡薩斯。這里的堂吉訶德不是一個騎士小說中毒者,而是一個充滿勇氣與信念的理想主義者,他拿起祈禱書向著一個個高不可及的巨人沖鋒,直到遍體鱗傷也沒有屈服退讓。這時的堂吉訶德不再是一個被嘲笑的對象,而是我們應致以崇高敬意的理想主義的悲劇英雄。以西班牙文學中最負盛名的形象來抨擊與反抗西班牙殖民者和拉美“既得利益”者,而作為與塞萬提斯同時代的人,拉斯·卡薩斯的信念和抗爭又與前者筆下的堂吉訶德有著戲劇性的互文,這一切都在阿斯圖里亞斯的筆下完美地交織在一起。
16世紀的西班牙是稱霸歐洲的強大帝國。信奉伊斯蘭教的摩爾人被逐回北非,西班牙從地域到宗教都得到了統一;在王室的資助下,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千多艘西班牙船只航行在世界各地;海洋冒險促進了殖民主義的興盛,對美洲的掠奪刺激了國內工商業的發展。拉斯·卡薩斯和塞萬提斯都出生在那個激動人心的時代,有著典型的西班牙式的冒險生涯。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塞萬提斯去了西印度群島,與危地馬拉的恰帕斯直轄區擦肩而過,而拉斯·卡薩斯教士最終“在伊布埃納斯海岸拋錨”,成為“一位作為滌蕩不公平的偉大斗士進行戰斗的主教”。
“不是塞萬提斯,而是他的英雄人物的最悲哀最生動的化身”來到了危地馬拉,沒有羅西南特,沒有桑喬,沒有曼卻大地,只有拉丁美洲,只有對印第安人施加的暴行,只有殖民政府的野蠻暴政,“在哪里能找到比美洲還多的不公正呢?”拉斯·卡薩斯立即投入了對“蹂躪、不公平、剝奪、毀滅、遍布那些領地的流離失所”的痛擊,就像橫托著長槍殺向風車的堂吉訶德一樣,他一次次被擊倒在地。在阿斯圖里亞斯筆下,教會勢力就是那巨大的風車,他們對為數不多的土著人毫無悲憫之心,“土著人的地位不是奴隸,而是連狗都不如的牲口”。然而,甚至都沒有桑喬來攙扶摔倒在地的拉斯·卡薩斯教士,同行的教堂司事們“正全神貫注地數金錢和奉承主人”。拉斯·卡薩斯教士名譽掃地,“神圣的工作遭到拒絕”,因為站在他對面是“比巨人還高的巨人,永恒的巨人”——既得利益者。他們試圖用“與宮廷保持一致、穩定宗教、大家的利益和和平”來勸導他,用“精神失常”來指責他,用各種卑劣手段來暗害他,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使拉斯·卡薩斯教士退縮。“我們的堂吉訶德撿起他的盾牌即他的祈禱書、他的長矛即他的念珠、他的護胸甲即他的長袍、拖著受傷的軀體、帶著痛苦的心靈爬上馬,又去戰斗了。”
在殖民主義者眼中印第安人只是所謂的“劣等種族”,如果不是出于勞動力的需要,他們早就希望該死的、弗朗茲·法農所形容的“地球上被詛咒的人”從大地上消亡。然而,耶穌早就在傳播對“鄰人”的愛,殖民初期,一批執著于原始教義和良心的天主教修士充當了最早為“他人”吶喊的荒原孤羊,多明我會修士拉斯·卡薩斯就是他們當中的優秀代表。1550年和1551年在宗主國西班牙本土的巴拉多利德召開了兩次大型辯論會,這兩次古典式的辯論涉及殖民主義理論的核心:世界上有沒有劣等民族?先進民族有沒有理由對落后民族開戰并奴役他們?這種性質的論戰在西方殖民史上是僅有的一次。辯論的一方就是拉斯·卡薩斯,另一方是宮廷神父兼國王的編年史官塞普爾維達。拉斯·卡薩斯的核心思想反映了兩個劃時代的突破:視各色人群具有統一的人性;從道德和法學上同等看待歐洲和美洲。這是對歐洲中心論最初的破壞。他留下的傳世之作《西印度毀滅述略》揭露了殖民者的殺戮行徑,至今在西班牙遭到貶抑。這就是阿斯圖里亞斯在文章末尾提到的被投入烈火的危險的書。
“仿佛是上帝的安排”,拉斯·卡薩斯“代替塞萬提斯來到了恰帕斯”,這位“新的游俠騎士”、“堂吉訶德主教”將他不朽的靈魂鐫刻在了那片災難深重的土地上。透過作者那慷慨激昂的文字、奇妙的類比,我們仿佛可以觸摸到他靈魂的光輝。
(柳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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