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冤枉了您的丈夫，可愛的孩子，如果您認為他現在沒有從前那樣愛您了。他是一個熱情的精力充沛的男人，他熱愛工作，不畏辛勞，并從中獲得歡樂；他對您的愛使他付出了辛勤的勞動，他過去一直是這樣做的。毫無疑問，這種情況已經終止，同時你們雙方的狀況也有所變化，但是他的愛絕對沒有像您所想象的那樣有所改變。

想要獲取的愛和已經取得的愛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愛。前者使得主人公傾注其全部精力，它使得他事事提心吊膽，使得他懷有種種希冀與愿望，它最終使得他從勝利走向勝利，愛情令其獲取的每一寸土地都將是王國的一塊封疆。愛情就以此支撐著、滋養著這位男士的一切作為，并使之持續下去，使他浸沉于戀情之中；但是后者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獲取到幸福的丈夫再也不能像戀人那樣了，他無須像過去作戀人那樣提心吊膽，無須抱有這種愿望或那種希冀；他不再有過去從勝利走向勝利時所付出的甜蜜的辛勞，他一度取得的東西對他來說不是什么新鮮的、想去贏得的東西了。

您只需記住這一很自然的區別，親愛的孩子，這樣的話，對您而言，您丈夫的一舉一動就不是有意跟您作對了，如今您丈夫在事業上取得的喜悅要比廝守在您的身邊取得的要多。您大概還希望他仍像往昔一樣與您單獨地坐在花園假山山洞前草坪斜坡上，看著您那藍色的美麗的雙眸，并跪下來親吻您纖秀的手，對不？您也許還希望他會永遠使用更為絢麗的色彩描繪戀愛的幸福——這是戀人們都能那么機智又體貼入微地描繪一番的——從而希望他能使得您心醉神迷，不是嗎？我當初所抱有的希望，至少在我嫁給我丈夫后的最初幾年，亦不亞于此。但是行不通，最好的丈夫也是最有進取心的男人；當愛情不再要求付出辛勞時，那時每個勝利不過是上次勝利的重復，這時所獲得的不僅失去了它的價值，也沒有了它的新鮮感，在那時人的行動的欲望就失去了從屬于它的動力，并且自動轉向更易于找到這種動力的地方去。最聰明的男人要追求新的發現，并且懷著感激的心情對待被發現的東西。我們的感情總喜歡處于活動狀態，并且總想不斷發展，這是我們感情的本質；如若我們的丈夫在這條道上真的為理想所驅使從事他們的事業，那我們就不該生氣，怨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與我們在銀溪之畔或是在山毛櫸樹下共話纏綿。最初我覺得這樣的變化也是難以忍受的。但是我丈夫對此很坦誠地表示反對我。他說，你用以對待我的歡樂隱藏不住你的憂傷，你眼神陰郁，即使你強使自己表現得很快活，也是枉然的。我看得出來你所想的是什么： 我應該像以往那樣跟你一起坐在草坪的斜坡上，永遠依在你身旁，仰著你的氣息活著，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過去只要能得到你，我情愿冒著生命危險，援著繩梯把你從鐘樓上背來；但是現在我已經把你牢牢地抱在我的懷里，且避開了一切危險，逾越了所有的阻障，現在，從這方面我的熱情得不到它原先所獲得的那種滿足了。過去為了自己的利益我曾一度做出過犧牲，現在這已經不是什么犧牲了。人生下來就具有有所發明、有所發現和有所占有的欲望，這些欲望要求每一個人去追尋新的人生經歷。在我得到你之前，為了得到你，我需要一切美德為臺階；可是現在呢，由于我有了你，我把你高高地置于臺階之上，你是我迄今達到的最高的一級臺階，從這里我看得更遠。

盡管我不大喜歡鐘樓，也不大喜歡有幸成為我丈夫最高的腳踏，但是隨著光陰的流逝，在我不斷地思索了人們的所作所為之后，我終于領悟了，再也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隨著坐在草坪斜坡上共話纏綿的時光的逝去，也許我會發現它是無聊的，于是我也把我的活動轉向屬于我的職業——家務事上來了；在我倆奔波勞碌一陣之后，當我們晚上彼此述說他在地里和我在家里或在花園里做了些什么的時候，我們會感到我倆比世界上所有最恩愛的人都更加高興，更加輕松愉快。其中最幸福的事是，這種歡愉是我們結婚30年來未曾須臾離開過的。

我們還同樣興致勃勃地說起我們的家務，正如我們一向所做的那樣。我已熟知我丈夫的口味與愛好，我從政治性的、學術性的報刊中摘一些他喜歡的內容講給他聽，我還把他應讀的書記下來，給他放在那里；我和我們業已結了婚的子女們通信，并且時常將他們的以及我們孫兒們的好消息告訴給他，也讓他高興高興。我像他一樣很了解他的收支事宜，我把全年經過我手辦理的全部單據整理好，交到他的手里，從而減輕他在這方面的工作；如果必要的話，我還寫下一份報告給他——值得高度贊頌的議會，我倆都能很好地記好我們的收支賬目；我們習慣于同樣的賬目編排次序，我們深知我們工作與天職的精神實質，并且我們在工作上也同樣小心謹慎，遵守同樣的規律。

如果像以往那樣扮演情意纏綿的愛侶的話，并且為了保證我倆彼此之間互相的愛戀而耗盡我們的精力，那我們所獲得的成果絕不會是這樣的。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如今也許會無聊地面面相覷，我們也許會感到花園里假山的山洞里太潮濕了，晚風太涼了，中午太熱了，并且會發現清晨起來就毫無興致。我們會殷切地希望有客人來，如果他們真的來了，他們也不會在我們這里感到愜意，并且痛苦地等著離去的時刻，或者我們去看望他們，而我們也會希望趕快離去。也許我們養成以嬉戲消磨時間的習慣，我們還想不斷地參與這種嬉戲，但是我們已無法享受這樣的快樂，或者我們不得不求助于牌桌，這是老年人與年輕人所能去的最后一處避難所。

如果您不想日后使自己陷于此種境地，親愛的孩子，那就請您循著我的先例，不要用太過分的要求來折磨自己和你正直誠實的丈夫！但是請不要就此以為我已完全拋掉在我身邊看到我那良人的歡愉。哦，在這方面機會多得是，人們不去尋它，且看上去似乎要疏遠它，在這方面有著比總是待在草坪斜坡上多得多的機會。現在我有時候還給我的小孫子們唱一支歌兒，當他們來我家時，當他的愛還需跟一切阻礙進行斗爭的時候，我這樣做使得他心醉神迷；當我唱罷之后，小孩子們高喊起來： 再唱一遍！再唱一遍！奶奶！這時他的雙眼里充滿高興的淚水，我也許再一次問他： 把我援著繩梯從教堂鐘樓上背下來是不是現在在他看來不太危險了？可是他像小孩子們那樣起勁兒地喊著：噢，再來一遍，奶奶，再來一遍！

(姚保琮　譯)

【賞析】

什么才是恒久的愛情？怎樣才能得到畢生的幸福？默瑟爾這篇書信體的短文，借一位老婦之口，面對一位敏感少婦的哀怨，對這個問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少婦覺得她的丈夫在婚后冷落了她，他們再也找不回往昔那熾熱的纏綿，于是她懷疑她的丈夫不再愛她了，話題便由此引出。老婦人解答了那位年輕的女子的疑問。她肯定地說，少婦的丈夫還愛著她，但問題的關鍵是，想要獲取的愛和已經取得的愛是兩種不同的愛。追求中的愛，讓男人灌注全副精力，這種愛帶給他們的是希冀和夢想，是對于生活的挑戰，因而富有激情，所以浪漫的故事總是發生在這些時候；而一旦兩人的關系穩定下來，男人便要重新去尋找新的挑戰，會不自覺地去選擇為自己的事業打拼一番，以求有所成就。于是生活便起了變化，那種纏綿的生活已告終結，從此幸福生活有了新的起點。正如老婦人的丈夫所說：“人生下來就具有有所發明、有所發現和有所占有的欲望，這些欲望要求每一個人去追尋新的人生經歷。”這位老婦以其豐富的閱歷和超凡的豁達向我們展示了婚姻生活中這不變的真理。

而后，老婦開導這位年輕的女子，讓她去尋找婚后生活中另一種的幸福，那種花前月下的美好時光，在歲月的沖刷下總是會退去昔日的光華，而為一種平淡的幸福所取代。這種幸福便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的鼓勵和支持，和兒孫滿堂后的家庭生活所帶來的歡樂。這便是這位敏感的夫人生活中新的幸福的起點。

語重心長地勸說之后，老婦人如數家珍般地將自己與丈夫的幸福生活娓娓道來。幸福究竟在哪里呢？幸福存在于在終日勞碌后，一同休憩聊天的時候；幸福存在于妻子給丈夫做讓他著迷的剪報的時候；幸福存在于一同看著兒女來信的時候；幸福存在于年老時一同分享孤獨的時候……熱戀之愛有如那無限絢麗的夕陽，熾熱而光芒四射，但那終將是短暫的，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慢慢的長夜，只有彼此分享這份靜謐與默契，才能收獲那平淡中最為純真的幸福，才能感受那在歲月磨礪下，深沉而悠遠的愛。

歲月總會讓人變得豁達，也許正是如此，默瑟爾選擇了這樣的一位老婦作為自己的代言。我們應該感謝作者的真誠，是他讓我們直面了那美好時光不可挽回的流逝，同時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新的希望和契機。

千百年來，多少人為了恒久的愛情和不變的幸福而畢生求索，尋找幸福的道路又讓多少人心力交瘁，也許我們能從這篇通達而深摯的短文中找到一些答案。

(于　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