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貍皮大衣·[德國]霍普特曼》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洗衣婦沃爾夫大媽有一天偷獵后回家,發現在克呂格家作傭人的女兒列昂蒂納逃回家中,心里十分生氣。她在譴責女兒時得知克呂格家今晚有一些圓木柴放在家外的大路旁邊,而自己家中又正缺少木柴,便萌生了偷圓木柴的念頭。碰巧,船夫伍爾柯夫來購買她偷獵來的小鹿時提到自己患有風濕病想高價買件皮大衣。沃爾夫大媽想到小女兒阿德爾海特說過克呂格家新買了件海貍皮大衣。當天夜里,沃爾夫夫婦偷回了克呂格家的圓木柴。一周之后,他們又偷走克呂格家的海貍皮大衣并賣給船夫伍爾柯夫。事發后,熱衷于升遷的警察局長馮·韋爾哈恩忙于追查顛覆政權的活動,而無心理會克呂格家的兩起被竊案,結果兩起被竊案不了了之,自命明察秋毫的韋爾哈恩還被機智談笑的沃爾夫大媽捉弄。
【作品選錄】
第四幕
在局長辦公室里。格拉斯納普坐在自己位置上。沃爾夫大媽帶著阿德爾海特在等候警察局長,阿德爾海特懷中抱了一個用亞麻布裹著的小包。
沃爾夫大媽他今天又耽誤很久了。
格拉斯納普(在寫東西)別急!別急!
沃爾夫大媽哎,他今天又來得這么晚,又沒有工夫辦我們的事了。
格拉斯納普哎,你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算得了什么!我們要辦別的大事呢。
沃爾夫大媽你們要辦的真是好事呀。
格拉斯納普這是什么話!不能這樣說嘛。
沃爾夫大媽哼,您少擺架子。這丫頭是克呂格叫她來的。
格拉斯納普又是皮大衣的事,是嗎?
沃爾夫大媽就是這個事!
格拉斯納普這老東西來找麻煩,這一下又要吵鬧了,這個羅圈腿、愛告狀的老家伙。
沃爾夫大媽你們只會搬嘴弄舌,還是想法破案吧。
密特爾道夫(出現在門口)請您過來一下,格拉斯納普,局長先生要向您了解情況。
格拉斯納普我又得停下來。(把筆扔下,出去)
沃爾夫大媽早上好,密特爾道夫。
密特爾道夫早上好!
沃爾夫大媽局長在哪兒呆這么久?
密特爾道夫他把一張一張紙都寫得密密麻麻的,沃爾夫大媽。這些肯定都是重大的事情。(推心置腹地)已經有點兒風聲了。——可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只知道要出事……您會看到的,只要注意就是了。這事要爆發了,要是爆發出來,沃爾夫大媽,那——這事就爆發了。不,不,剛才說了,這事我一點兒也不了解。這些全是新式的玩意兒。新式的玩意兒就是這些。可對新式的玩意兒,我一竅不通。必須采取行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整個村子要來一次大清洗。可這事我就鬧不清了。那個死去的局長,比起這一個,只能算是個飯桶。我本來還可以告訴您許多事,可現在沒有工夫,男爵在等著我。(走開,到門邊又轉過身來說)這事肯定要爆發,沃爾夫大媽。(下)
沃爾夫大媽這個人有點神經病了。(啞場)
阿德爾海特叫我說什么呀,我又忘了。
沃爾夫大媽你跟克呂格先生怎么說的?
阿德爾海特哦,說這小包是我撿來的。
沃爾夫大媽別的話你在這兒就甭說了。你要咬定不改口。平時你這張嘴巴也不笨嘛。
伍爾柯夫(進內)早上好!
沃爾夫大媽(目瞪口呆地瞅住伍爾柯夫)怎么搞的,伍爾柯夫?您瘋了?!您來這兒有什么事?
伍爾柯夫是這樣,我女人生了個娃娃。
沃爾夫大媽她生了個什么?
伍爾柯夫一個小丫頭。所以我來報戶口。
沃爾夫大媽我在想,您到運河已很久了吧?
伍爾柯夫真要到了運河,那也好,沃爾夫大媽。要是能由著我,我也走了。當時我馬上就離開,可一到閘邊,就沒法兒再往前了,只好等施普萊河開凍。我停了兩天兩夜,結果又碰上我女人的事。這一來,唉聲嘆氣也不頂事,我只好回來。
沃爾夫大媽您又把船停在橋邊嗎?
伍爾柯夫老地方。叫我停哪兒?
沃爾夫大媽別跟我嚕蘇啦。
伍爾柯夫要是他們沒有起疑心就好。
沃爾夫大媽去吧,到鋪子里買十芬尼紗線。
阿德爾海特我回家的時候去買。
沃爾夫大媽去,去,別多嘴了。
阿德爾海特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下)
沃爾夫大媽(急切地)您在閘邊停了兩天嗎?
伍爾柯夫我說了,整整兩天。
沃爾夫大媽哼,您這大笨蛋。好家伙——在大白天穿起那件皮大衣來了。
伍爾柯夫我?穿過?
沃爾夫大媽對,穿過,就在大白天,好讓整個村子馬上都知道您穿了漂亮的皮大衣。
伍爾柯夫我只在沒有人的地方才穿過呀。
沃爾夫大媽離我家只有一刻鐘的路。我的妞兒看見您坐在那兒,她當時給費萊歇爾博士劃船,他一看就懷疑起來。
伍爾柯夫這我不知道,這跟我沒有關系。(可以聽見有人進來)
沃爾夫大媽噓,您要多加小心,伍爾柯夫!
格拉斯納普(匆匆進來,模仿警察局長的派頭,用盛氣凌人的口氣對伍爾柯夫)您有什么事呀?
韋爾哈恩(還在外面)你要做什么,小姑娘?你來找我嗎?那就進來吧!(韋爾哈恩讓阿德爾海特先入,自己跟著進來。)今天我沒有多少時間。哦,原來這樣,你是沃爾夫家的小姑娘吧?好,坐下來!你拿著什么?
阿德爾海特這個小包是我……
韋爾哈恩你先等一下……(對伍爾柯夫)您有什么事?
伍爾柯夫我來報出生。
韋爾哈恩哦,是上戶口的事。把登記簿拿來,格拉斯納普!哦,對啦,我要先處理別的事。(對沃爾夫大媽)您的女兒怎么了?克呂格又打她耳刮子嗎?
沃爾夫大媽沒有,還沒有到這個地步。
韋爾哈恩那么什么事呢?
沃爾夫大媽就為這個小包……
韋爾哈恩(對格拉斯納普)摩特斯還沒有來過嗎?
格拉斯納普到現在還沒有來過。
韋爾哈恩真叫人想不透!喂,小姑娘,你要做什么?
格拉斯納普就是為偷掉皮大衣的事,局長先生。
韋爾哈恩原來這樣。這事我今天可辦不了。誰能一下子把什么都辦完呢!(對沃爾夫大媽)叫她明天到我這兒來報告。
沃爾夫大媽她想找您談話已經有一兩次了。
韋爾哈恩那么明天叫她來試第三次吧。
沃爾夫大媽克呂格先生老是催她。
韋爾哈恩克呂格先生跟這事有什么關系呢?
沃爾夫大媽這丫頭帶了那個小包去過他那兒。
韋爾哈恩這包破爛貨是什么呀?您拿來我瞧瞧。
沃爾夫大媽這跟皮大衣的事有關系。我是說: 克呂格先生是這樣想的。
韋爾哈恩這塊破布包的是什么呀?
沃爾夫大媽里面是克呂格先生的一件綠背心。
韋爾哈恩這是你撿來的?
阿德爾海特這是我撿來的,長官先生!
韋爾哈恩你在哪兒撿來的?
阿德爾海特這是我跟媽媽一起上火車站去的時候撿來的。我這么走著走著,突然……
韋爾哈恩甭說了。(對沃爾夫大媽)您先把東西放在這兒。我們明天再談。
沃爾夫大媽我倒沒有什么,不過……
韋爾哈恩那么誰不肯呢?
沃爾夫大媽克呂格先生老在催呀。
韋爾哈恩什么克呂格先生,我才不管他呢。這個人老是糾纏不清。這種事不能性急。他已經出過賞格了。這事也在公告上登過了。
格拉斯納普這個人得寸進尺。
韋爾哈恩得寸進尺,這像話嗎?我們已經記錄了案情。他覺得給他洗衣服的女人可疑,我們也搜查過住宅。他還要怎么樣呢?叫他放明白點。好啦,剛才說了,我明天來處理。
沃爾夫大媽我們是無所謂的,我們明天再來吧。
韋爾哈恩好吧,明天早上來。
沃爾夫大媽再見啦!
阿德爾海特(行屈膝禮)再見啦!
沃爾夫大媽和阿德爾海特下。
韋爾哈恩(翻尋文件,對格拉斯納普)我想知道這事的結果怎樣。摩特斯先生說要找證人來。他說,費萊歇爾散布大逆不道的言論時,德蘭艾,就是那個賣糕點的老婆子剛好站在旁邊。您知道嗎,這德蘭艾多大年紀了?
格拉斯納普大概七十歲,局長先生。
韋爾哈恩有點兒糊涂吧,是不是?
格拉斯納普各人看法不一樣。她的頭腦還是相當清楚的。
韋爾哈恩我可以跟您說,格拉斯納普,把這兒徹底地清查一下,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好讓這些人知道他們在跟誰打交道。在慶祝皇上壽辰的時候,是誰沒有來?當然是那個費萊歇爾。我相信,這個人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他再裝傻也是白費!我們看清了這些披著羊皮的豺狼。平時好像連一只蒼蠅的腳都扯不斷似的,可時機一到,這些狗東西就會把這一大片地方搞得天翻地覆。現在他們的日子不好過了。
摩特斯(上)您好!
韋爾哈恩說吧,怎么樣?
摩特斯德蘭艾大媽十一點左右來這兒。
韋爾哈恩這件事一定會引起某些震動,一定會有人大喊大叫,說這個韋爾哈恩什么事都要管。哼,感謝上帝,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在這兒可不是尋開心的。上面派我來這兒也不是鬧著玩的。人們以為,這么個警察局長只不過是個高級法警。那就請他們派別人來吧。可是,上司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委任了誰。他們了解,我的思想非常嚴肅。我把公務看做神圣的職責。給檢察官的報告已經寫好。如果我今天中午把它發出去,后天就有逮捕令到這兒了。
摩特斯可這樣一來,大家都要攻擊我了。
韋爾哈恩您知道,我的叔父是侍從官。我要把您的情況跟他談一談。哎喲!這個費萊歇爾來了!這個人要干什么?他沒有聽到風聲吧?(叩門聲;韋爾哈恩喊叫。)進來!
費萊歇爾(進內,臉色蒼白,神情激動)早上好!(沒有人答理他。)我要報告一件事情,這跟最近的盜竊案有關。
韋爾哈恩(用警務人員的銳利目光掃他一眼)您是約瑟夫·費萊歇爾博士嗎?
費萊歇爾對。我叫約瑟夫·費萊歇爾。
韋爾哈恩您要向我報告一件事情嗎?
費萊歇爾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報告,因為我發現了一點情況,這很可能幫助我們把偷皮大衣的賊查出來。
韋爾哈恩(用手指敲擊桌子,帶著一種假裝驚奇的表情環視在場的人們,引逗他們發笑。冷漠地)那么您發現了什么重要的線索呢?
費萊歇爾我就是來報告這個,可是如果您根本就不把它當成一回事,那我寧可……
韋爾哈恩(急速地,傲慢地)那您寧可怎么樣?
費萊歇爾我寧可閉口不講。
韋爾哈恩(沉默不語,似乎茫然,轉向摩特斯,然后改變態度,隨口地)我的時間很緊。我請您把話說簡短一點。
費萊歇爾我的時間也是安排好的。可是我覺得有責任……
韋爾哈恩(打斷話頭)您覺得有責任。好的,就請談談您知道的情況吧。
費萊歇爾(克制自己)是這樣的: 昨天我去劃船,雇的是沃爾夫大媽的小船,她的女兒坐在前面劃槳。
韋爾哈恩這跟正題有直接的聯系嗎?
費萊歇爾是的,確實有聯系——我這樣看。
韋爾哈恩(不耐煩地敲著桌子)行了,行了,再說下去吧。
費萊歇爾我們一直劃到水閘附近,那兒停著一只施普萊河上的小船。我們看到那兒堆著冰塊,那只小船可能在那兒給凍住了。
韋爾哈恩哦,原來是這樣。這我們更不感興趣。到底整個事情的要點是什么呀?
費萊歇爾(竭力克制自己)我必須坦白地說,這種……我來這兒完全是出于自愿,想為政府效勞……
格拉斯納普(無禮地)局長先生沒有時間!您應該少講幾句。您說話要簡單扼要。
韋爾哈恩(發火)談正經的!談正經的!您要干什么?
費萊歇爾(克制自己)我希望這個案子能夠破獲。再說,為了克呂格老先生,我要……
韋爾哈恩(打呵欠,冷漠地)光線太強,把窗簾放下來!
費萊歇爾在那只小船上有一個老船戶,可能就是船主。
韋爾哈恩(又打呵欠)是呀,很有可能。
費萊歇爾那個人坐在艙面,穿著一件皮大衣,我遠遠看去,好像這件大衣是海貍皮做的。
韋爾哈恩(如前)要是我,說不定把它當成貂皮做的呢。
費萊歇爾我把船盡量靠過去,這就看得比較清楚。那個船戶又窮又臟,那件皮大衣顯然很不合身,是一件簇新的……
韋爾哈恩(似乎清醒過來)我在聽,我在聽——怎么呢?后來呢?還有什么?
費萊歇爾還有什么?沒有了!
韋爾哈恩(似乎打起精神來了)您是要向我報告一件事情吧。您談到了重要的情況。
費萊歇爾我要說的都說了。
韋爾哈恩您在這兒給我們談了這樣一件事,說有個船戶穿了一件皮大衣。可是船戶有時候也穿皮大衣呀,這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聞。
費萊歇爾關于這事,您愛怎么想都行。既然這樣,我再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下)
韋爾哈恩你們碰見過這樣的事沒有?這個人也真糊涂透頂。一個船戶穿著一件皮大衣,又怎么呢?!這個人大概突然發瘋了吧?我自己也有一件海貍皮大衣,可我不會因此就成了小偷嘍。——討厭!為什么老拿這種事來糾纏呢?今天看來又不得安寧了。(對站在門邊的密特爾道夫)您現在再別讓什么人進來!摩特斯先生,麻煩您,請到我房間里去!我們到那兒談,沒有人會干擾我們。這個克呂格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這個人簡直像給毒蛛螫了似的。如果這個老笨蛋再來攪擾我,就把他攆出門外。
克呂格在費萊歇爾和沃爾夫大媽陪同下,出現在敞開的門邊。
密特爾道夫(對克呂格)局長不接見,克呂格先生。
克呂格什么話!不接見!我不管這一套。(對其他人)盡管往前走吧,往前走吧。倒要瞧一瞧哩。
大家都進內,克呂格領先。
韋爾哈恩請安靜一點。你們看,我這兒還有事要談呢。
克呂格您盡管談吧。我們可以等著。完了以后,您當然也要跟我們談。
韋爾哈恩(對摩特斯)那就請您到我房間里去。還有,您要是見到德蘭艾大媽,就說我還是在那邊問她比較好。您也知道,這兒不行。
克呂格(指向費萊歇爾)這位先生也知道一些德蘭艾的事情,甚至還可以給您一點書面證據。
摩特斯再見,敝人走了。(下)
克呂格這個人也只好走。
韋爾哈恩我請您別說這種話了!
克呂格再說一遍,這個人是個騙子!
韋爾哈恩(仿佛沒有聽見,對伍爾柯夫)說吧,什么事?我先辦您的事吧。拿登記簿來,格拉斯納普!——別拿了,我先了結這個事。(對克呂格)我先解決您的事情。
克呂格好啊,我真求之不得。
韋爾哈恩別講什么“求之不得”了。您有什么請求?
克呂格沒有請求。我根本就沒有什么請求。我來是為了得到自己應有的權利。
韋爾哈恩什么應有的權利?
克呂格我自己應有的權利,局長先生。作為一個失主,我應有的權利是,要求當地政府幫助我追回被竊的財物。
韋爾哈恩有人拒絕幫助您嗎?
克呂格沒有,絕對沒有,也無法拒絕。可是我很清楚: 什么也沒有做!這件事一點兒進展都沒有。
韋爾哈恩您以為這件事易如反掌嗎?
克呂格我決沒有這樣想,局長先生。不然我就不會上這兒來了。我倒有確確鑿鑿的證據,可您并不想管我的事。
韋爾哈恩本來現在我就可以制止您。再要聽這種話,完全是我份外的事了。不過暫時您還是說下去吧!
克呂格您休想制止我。作為普魯士的公民,我有各種權利。就是您在這兒不讓我講,也還有別的地方可以說話。您并沒有辦我的事。
韋爾哈恩(好像滿不在乎)請您說說理由看!
克呂格(指向沃爾夫大媽和她的女兒)您看,這位大媽上您這兒來過。她的女孩撿到一件東西。局長先生,她雖然是個窮人,可也不怕麻煩走這么一段路。您讓她白跑了一趟,今天她又來了……
沃爾夫大媽局長先生,他當時的確也沒有空。
韋爾哈恩請往下說吧!
克呂格我本來就沒有說完嘛。您對這位大媽怎么說的?您對這位大媽說得很輕松: 您現在沒有時間辦這件事。您連她女兒也沒有盤問。您一點兒情況都不了解;對這次發生的事,您什么也不知道。
韋爾哈恩現在我請您冷靜一點。
克呂格我是冷靜的,我很冷靜。我太冷靜了,局長先生。我這個人過分冷靜了。不然,碰到這種情況,我還會這樣說話嗎?這算什么調查?這位先生,費萊歇爾先生,他上您這兒來過,說發現了一個情況,有一個船戶穿了一件海貍皮大衣……
韋爾哈恩(舉起手來)別說了,您等一下!(對伍爾柯夫)您是撐船的吧?
伍爾柯夫我撐船有三十年了。
韋爾哈恩您膽子很小吧?看您抖成這個樣子。
伍爾柯夫我是嚇破了膽的呀。
韋爾哈恩施普萊河上的船戶常穿皮大衣嗎?
伍爾柯夫當然,好些人都有皮大衣。
韋爾哈恩那位先生看見一個船戶穿著皮大衣站在艙面。
伍爾柯夫這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嘛,局長先生。有漂亮皮大衣的人可多著呢。我自己也有一件。
韋爾哈恩您瞧,這個人自己也有一件皮大衣嘛。
費萊歇爾可總沒有海貍皮大衣呀。
韋爾哈恩這您就看得不大清楚了。
克呂格什么?這個人有海貍皮大衣嗎?
伍爾柯夫是呀,有非常漂亮的海貍皮大衣的人可多哩。怎么不能有呢?!有錢嘛。
韋爾哈恩(內心得意已極,假裝無動于衷)對啦。(漫不經心地)請您說下去,克呂格先生。這算是繞了個小彎子。我只是想叫您睜開眼睛看清楚: 這個“發現了一個情況”有什么用處。——您瞧,這個人自己也有一件皮大衣。(又發火了)這樣我們就能說他偷了皮大衣嗎?決不能這樣想。如果這么說,那就是荒謬絕倫。
克呂格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清楚呀。
韋爾哈恩那我得再說大聲一點。既然談起來了,有些東西我還是順便跟您說吧,不是憑做官的資格,而只是憑做人的資格,同您一樣,克呂格先生。一個到底總還值得尊敬的公民,不能依靠旁人的佐證,應該更加珍惜自己的信心……
克呂格跟別人交往要小心?
韋爾哈恩對啦,跟別人交往要小心!
克呂格您自己小心就是了!您跟摩特斯這種人交往,他們全從我家里給攆出去啦。
費萊歇爾在您房間里等著的那個人,我曾經把他轟出門外。
克呂格他騙了我,不給我房租。
沃爾夫大媽在這個地方,沒有給他騙得團團轉的人就少了,騙波姆,騙馬克,騙塔勒,騙金幣。
克呂格這個人敲詐勒索,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費萊歇爾(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據)這個人該去見檢察官了。(他把字據放在桌子上。)我請您仔細讀一遍。
克呂格德蘭艾大媽在這張字據上親筆簽了名。他想騙她發假誓。
費萊歇爾他想叫她作證控告我。
克呂格(握住費萊歇爾的手臂)他清清白白,可這個流氓要陷害他。這個人,您還要助他一臂之力呢。
韋爾哈恩(與克呂格、費萊歇爾及格拉斯納普同時)真叫人忍無可忍了。您跟那個人要算的賬,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不管。(對費萊歇爾)您把字據拿走。
克呂格(輪換地對沃爾夫大媽和格拉斯納普)那是警察局長先生的朋友,是他的助手,得力的助手。我們最好還是管他叫打手。
費萊歇爾(對密特爾道夫)我不對任何人負責。我做什么,我不做什么,這是我自己的事。跟誰往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些什么,寫些什么,這是我自己的事。
格拉斯納普連自己的話都聽不清楚了。局長先生,我要不要去喊憲兵?我馬上就跑去喊。密特爾道夫……
韋爾哈恩別吵了!(安靜下來。對費萊歇爾)您把字據拿走。
費萊歇爾(拿回字據)我要把這張字據轉給檢察官。
韋爾哈恩您愛怎樣就怎樣吧。(他站起來,從柜子里拿出沃爾夫大媽的小包。)我們了結這件事吧。(對沃爾夫大媽)這是您在哪兒撿的?
沃爾夫大媽我沒有撿到什么呀,局長先生。
韋爾哈恩不是您,是誰呢?
沃爾夫大媽我的小女兒。
韋爾哈恩您干嗎不帶她來呢?
沃爾夫大媽她不是來過了嗎,局長先生?!我現在馬上就可以把她叫來。
韋爾哈恩可這樣就會把這件事拖得太久。您的女孩沒有告訴您什么嗎?
克呂格您說過了嘛: 是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撿的。
韋爾哈恩那么,也許這個小偷上柏林去了。這一下我們可不好找啦。
克呂格我根本不相信,局長先生。費萊歇爾先生的意見完全正確。小包的事只是故布疑陣。
沃爾夫大媽可不是么?!這很可能。
韋爾哈恩沃爾夫大媽,您平時可不是這樣糊涂的呀。這兒偷走的東西都是運到柏林去的。等到我們這兒發覺給偷了,那件皮大衣早就在柏林賣掉了。
沃爾夫大媽不,局長先生。我不得不說,我不能完全同意您的看法。要是那個小偷去了柏林,那么我要問,他干嗎又丟下這么個小包呢?
韋爾哈恩這種東西總不見得是故意丟下的吧。
沃爾夫大媽可是,您看這小包,什么都放得整整齊齊的: 這件背心,這把鑰匙,這張紙條……
克呂格我相信這個小偷還在這個地方。
沃爾夫大媽(給克呂格幫腔)這就對啦,克呂格先生。
克呂格(語氣堅決)我相信一定是這樣。
韋爾哈恩很抱歉,我可不想同意這種看法。我有非常豐富的經驗……
克呂格什么?豐富的經驗?哼!
韋爾哈恩正是這樣。——根據這種豐富的經驗,我認識到這種可能性幾乎是不值得考慮的。
沃爾夫大媽不,不,局長先生,不能這樣說呀!
克呂格(指費萊歇爾)可是他明明看見過一個船戶……
韋爾哈恩哎,您別拿這事來糾纏了。不然,我天天都得帶上二十個憲兵、警察去搜查住宅,我得挨家挨戶地去搜查了。
沃爾夫大媽那就請您從我家里開始吧,局長先生。
韋爾哈恩這種做法不是很可笑嗎?不行,不行,諸位先生,這是行不通的。這樣我們永遠也得不到什么。你們必須完全放手讓我去干。我已經發現可疑的情況,暫時還要繼續觀察。這兒有這么幾個鬼鬼祟祟的人,我早在注意了。大清早他們上柏林去,背著沉甸甸的簍子,可晚上回來時就空空的了。
克呂格賣青菜的女人,大概都是這樣背青菜去趕路的。
韋爾哈恩不光是賣青菜的女人,克呂格先生,可能您的皮大衣也是這樣運走的。
沃爾夫大媽這也可能。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韋爾哈恩(對伍爾柯夫)來吧。您給誰上戶口?
伍爾柯夫一個小姑娘,長官先生。
韋爾哈恩那么我盡力去辦吧。
克呂格局長先生,不把皮大衣弄回來,我是不肯罷休的。
韋爾哈恩能辦的就辦。沃爾夫大媽也可以在各處打聽一下。
沃爾夫大媽干這種事我可一點兒也不內行。可是,如果這種案子都破不了,那怎么辦呢?!還談得上什么安全呢?!
克呂格您說得很對,沃爾夫大媽,很對。(對韋爾哈恩)我請您仔細看看這個小包,那張紙條上面有字跡,這可能是破案的線索。后天早上,局長先生,我又要冒昧來打聽了。再見!(下)
費萊歇爾再見!(下)
韋爾哈恩(對伍爾柯夫)您多大年紀?再見!再見!——這兩個家伙大概有點神經病了。(對伍爾柯夫)您叫什么?
伍爾柯夫奧古斯特·菲力普·伍爾柯夫。
韋爾哈恩(對密特爾道夫)您到我房間里去。那位作家摩特斯坐在那兒等著。您跟他說,我很抱歉,今天早上有別的事。
密特爾道夫叫他不要等了嗎?
韋爾哈恩(粗聲粗氣地)不要等了!不用了!
〔密特爾道夫下。
韋爾哈恩(對沃爾夫大媽)您認得那位作家摩特斯嗎?
沃爾夫大媽提起這種人,您知道,我最好還是不吭聲。我沒有多少好話說給您聽。
韋爾哈恩(反唇相譏)可是說到費萊歇爾,好話就多了。
沃爾夫大媽他這個人真是不壞。
韋爾哈恩您大概想說得謹慎一點吧?
沃爾夫大媽不,您知道,我不會這個。我一向心直口快,局長先生。要不是我這張嘴巴什么都說,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韋爾哈恩我可沒有叫您吃虧呀。
沃爾夫大媽您沒有叫我吃虧,沒有,局長先生。您聽得了直直爽爽的話。在您面前,用不著閃閃躲躲。
韋爾哈恩總而言之,費萊歇爾,他是個正人君子。
沃爾夫大媽他正是這樣的人,對啦,他正是這樣的人。
韋爾哈恩好吧,您可要記得您今天說的話!
沃爾夫大媽那么,您也要記得我的話!
韋爾哈恩行啊,我們走著瞧吧。(伸伸懶腰,站起來,活動一下兩腿。對伍爾柯夫)她是在我們這兒洗衣服的,手腳挺勤快。她以為,人人都跟她一樣。(對沃爾夫大媽)可惜世上的事情卻不是這樣。您是從外表來看人。像我們這樣就看得深一點。(他走了幾步,在她面前站住,把手擱在她的肩頭。)我說沃爾夫大媽是個老實人,這話千真萬確。我可以同樣肯定地告訴您,我們談到的您那位費萊歇爾博士,卻是一個危險透頂的家伙!
沃爾夫大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
(韓世鐘章鵬高譯)
【賞析】
19世紀80年代末,德國俾斯麥政府出臺一項“反社會主義者法”,來鎮壓因政府橫征暴斂、窮兵黷武引發的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革命。普通人民被沉重的軍費負擔壓得透不過氣來,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霍普特曼把《海貍皮大衣》設置在“八十年代末七年軍費預算之爭期間”的“柏林附近某處”,其對現實黑暗的諷刺意圖不言而喻。
“反社會主義者法”使各級政府終日對“政治性造反”活動保持高度警惕,而對事關大眾生活的普通犯罪或視而不見,或搪塞了事。在觀看深刻的喜劇之時,人們會亦哭亦笑,亦笑亦哭,在哭笑不得中心有所悟,窺見作者的大悲憫心所在。無疑,在觀看被作者稱為“竊賊喜劇”的《海貍皮大衣》時,人們心中同樣會涌上這種復雜感受。
與經典喜劇以妙語連篇的對白塑造人物取勝一樣,《海貍皮大衣》也通過機智辛辣的對白著力刻畫了兩個主人公——韋爾哈恩與沃爾夫大媽。韋爾哈恩自以為整日忙于效忠皇帝的大事,他非常珍視自己作為政府一分子的局長頭銜,而對男爵封號卻不太感冒,讓我們看看第二幕開場時下屬密特爾道夫走進辦公室通報消息時的情景:
密特爾道夫您好,男爵大人!
韋爾哈恩您聽著,下回別這樣叫——在辦公的時候,我是警察局長。
密特爾道夫是,遵命,男——我是說,局長大人。
韋爾哈恩您得記住: 我是男爵,這無關緊要,至少在這兒毫無關系。
正是局長大人這個政府頭銜使他自命為本地的“國王”,而敢對富人克呂格家的被竊案熟視無睹。他全不理會已經有線索可以追查下去的被竊案,反而被捕風捉影的費萊歇爾散布反動言論案,弄得“半宿都沒睡”,甚至撤掉了盯梢不力的密特爾道夫,因為他認定自己的任務就是“檢查和清洗”任何“身份可疑的、褫奪公權的、叛國造反的”人。這個無能政客打著官腔“若無其事”地對焦急等待破案的克呂格說:“只有您說被偷了,可是最近這兒根本沒有出什么事呀。”捕風捉影卻自以為明察秋毫的他對治安問題漠然視之的原因再明顯不過: 查出一起盜竊案只不過是履行了一項職責,卻對他的升遷大計毫無幫助;相反,破獲一起威脅政府統治的“造反案”卻能使他青云直上。當得知自己一向“很看重”的沃爾夫大媽有偷竊嫌疑時,韋爾哈恩完全不相信,因為沃爾夫大媽給他家洗衣服“抵得上四個男人”,他可不想失去這么好的廉價勞力。與盜竊案的追查被一拖再拖相比,“把公務看作神圣的職責”的韋爾哈恩早已向檢察官寫好關于“費萊歇爾散布反動言論案”的報告,時刻準備著逮捕費萊歇爾。
正是在韋爾哈恩對盜竊案和造反案一緩一急截然不同的處理態度中,霍普特曼通過充滿諷刺的臺詞設計辛辣地諷刺了普魯士政權機構的腐敗無能和官吏的剛愎自用。
與令人生厭的韋爾哈恩形象不同,沃爾夫大媽輕松爽快,狡黠中含有機智。她的盜竊行為非但不會引起觀眾的反感,反而會因其“盜亦有道”贏得觀眾的同情:
沃爾夫大媽要是有一天你闊綽了,可以坐上大馬車,那時候再沒有人問你這是哪兒來的了。當然,不能去拿窮人的東西!可是如果我們現在當真——去克呂格家,把那兩方木柴裝上雪橇,搬到我們棚屋里來,那他們也不會變窮啊。(第一幕)
家境貧困的沃爾夫大媽,聰明能干,連警察局長韋爾哈恩都稱贊她一個人“抵得上四個男人”。她趁著夜色偷回木柴是因為正當寒冬逼人時節家里的柴卻已燒完,政府非但不救濟人民反而派看林人提防任何“非法砍伐行為”;她計劃偷竊海貍皮大衣是想盡快存夠錢,買下一塊地皮蓋上幾座漂亮的房間,好租給避暑客人住,早日擺脫貧窮,所以她的兩起盜竊行為都是“被逼而為”,甚至還有點劫富濟貧的性質。
無疑,霍普特曼盡力以殘酷現實清洗沃爾夫大媽的“盜竊罪名”。沃爾夫大媽冒著被捕風險“偷獵”到一只鹿,經過討價還價好不容易才賣得17馬克,轉眼就被欠債不還的摩特斯夫婦以向警察舉報相威脅,敲詐走一些雞蛋和面包,而靠收利息為生的克呂格的一件圣誕禮物海貍皮大衣就值500馬克。作者通過17與500這兩個差距巨大的數字,辛辣地抨擊了這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貧富差距懸殊的不合理社會。所以當觀眾聽到沃爾夫大媽義正詞嚴地說出“就這么把別人的東西拿走——寧可干到累死,也不能這樣啊”時,立刻會明白其中蘊涵著窮人的幾多心酸與無奈!通過細節的逐步展示,沃爾夫大媽的偷竊行為在觀眾心中自然而然升華為維護自身生存權利、對社會不公正進行報復的正義之舉,她也以其辛辣、機智、幽默的性格,成為德國戲劇中的經典人物之一。
整部戲劇在被盜者克呂格甘認倒霉、盜竊者沃爾夫大媽被宣布為千真萬確的“老實人”、無能斷案者韋爾哈恩局長繼續升官發財、老實的費萊歇爾被看作“危險透頂的家伙”的反諷氣氛中收尾,發人深省。本劇的寫作旨趣也不言自明: 作者力圖向我們表明韋爾哈恩代表的整個德意志帝國的官僚統治者才是真正的蠹蟲和“竊國大盜”,而這樣一幫愚蠢無能的家伙竟能對人民頤指氣使,招搖過市,何其荒唐!
《海貍皮大衣》以其不落俗套的巧妙構思、潛臺詞豐富的對白、活靈活現的人物塑造在德國戲劇史上與萊辛的《明娜·封·巴爾赫姆》、克萊斯特的《破甕記》并稱為德國三大喜劇,早已列入德國劇壇的保留劇目名單。
(盧迎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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