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的罪人·[俄國]亞·奧斯特羅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歐特拉蒂娜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外省女青年，知書達(dá)理，向往美滿的愛情生活。她與青年小官吏穆洛夫相愛，并同居生下一子，但因家境貧困沒有陪嫁，與穆洛夫的婚姻并沒有實質(zhì)進(jìn)展，孩子也被迫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穆洛夫為了錢財，狠心拋棄了歐特拉蒂娜母子，與一個富有的女繼承人結(jié)了婚。而新嫁娘正是歐特拉蒂娜當(dāng)年的同窗。得知實情，歐特拉蒂娜悲痛欲絕，此時竟又傳來兒子病重的消息!

十七年后，歐特拉蒂娜更名為柯魯齊寧娜，成了俄羅斯紅極一時的戲劇演員，巡演回到了當(dāng)年成長的地方。與別的名伶不同，柯魯齊寧娜樂善好施、平易近人，甚至對前來刁難她的青年演員聶茲那莫夫也充滿了慈愛和寬容。聶茲那莫夫是個棄兒，因為沒有身份而備受歧視，對社會充滿仇恨。女演員克林金娜嫉妒柯魯齊寧娜的成就，經(jīng)過打探，得知柯魯齊寧娜早年竟然拋棄了自己的孩子。克林金娜密謀以此毀其名聲。穆洛夫人到中年，已是當(dāng)?shù)赜忻呢斨鳎郎?zhǔn)備參加議會選舉。看戲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柯魯齊寧娜酷似自己早年戀人，心中惴惴不安。當(dāng)面拜訪確認(rèn)柯魯齊寧娜無心破壞自己前程后，穆洛夫竟厚顏無恥提出求婚，被柯魯齊寧娜斷然拒絕。在克林金娜策劃的聚會上，憤世嫉俗的聶茲那莫夫當(dāng)著柯魯齊寧娜的面控訴了那些拋棄子女的父母，傾訴了孤兒的滿腔苦楚。柯魯齊寧娜發(fā)現(xiàn)了聶茲那莫夫胸前的項鏈，而里面的字條正是自己當(dāng)年留下的。母子團(tuán)圓之時，在場的穆洛夫卻轉(zhuǎn)過臉去，不愿認(rèn)自己的兒子。





【作品選錄】

第五場

柯魯齊寧娜、穆洛夫和杜都金

杜都金我又回來聽候您的吩咐了。您不想到園里去散散步嗎?

柯魯齊寧娜不，這里有些涼。我要到屋里去。請不要送，我自己可以找到路。

杜都金那么，您請便吧。

柯魯齊寧娜下。

穆洛夫尼爾·斯特拉東尼奇，方才我在您這里看見的那個青年演員，您說，有些才干嗎?

杜都金我想是有的。不過很可惜，沒有人教他，沒有好的榜樣，可以效法。這樣下去，他會埋沒在外省的。現(xiàn)在還年輕，正該學(xué)習(xí)。

穆洛夫可是，看樣子并不怎么年輕。

杜都金浪漫的生活，吃喝，通宵不睡，以致未老先衰。

穆洛夫您看他有多大年紀(jì)?

杜都金二十出頭兒，不會再多的。

穆洛夫沒有的話，我看他將近三十了。

杜都金您為什么要打聽他呢?

穆洛夫我看他有些過于放肆了，高談闊論，妄下斷語。

杜都金請不要怪罪他吧!他們的派頭就是這樣，不懂什么見人行事。

穆洛夫小亭子您重修了?

杜都金重修了，還修了一座音樂臺。

穆洛夫那個演員是什么人，他是從哪里來的?

杜都金姓聶茲那莫夫;誰曉得他是從哪里來的。您為什么對他這么感興趣?

穆洛夫不是，不過隨便問問罷了。我看他有些特殊的地方，一定是來歷不明。

杜都金不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穆洛夫您不該讓他們到這里來。

杜都金有他們似乎熱鬧點兒。他們妨礙著誰了?不知道他們和別人怎么樣;和我，他們總是很有禮貌的。

穆洛夫光是和您有禮貌不行。應(yīng)該和誰都有禮貌。我和他說，以前的年輕人在長者面前比現(xiàn)在要有禮貌得多，他居然敢頂我一句說： 大概是因為以前的老年人，比現(xiàn)在的才高德劭吧。真混。那么，您說他二十歲左右嗎?

杜都金是的，二十左右。

穆洛夫池塘您也整理了嗎?

杜都金整理了，并且放了魚進(jìn)去，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了。

穆洛夫很想看一看。

杜都金走吧!(走向花園深處)

由屋里走出克林金娜，后面跟著米洛夫左洛夫。

第六場

克林金娜和米洛夫左洛夫

米洛夫左洛夫您上哪兒去?

克林金娜有幾句話要去告訴尼爾·斯特拉東尼奇去。

米洛夫左洛夫別忙，還來得及。

克林金娜你怎么，春情發(fā)動了?

米洛夫左洛夫有這樣一點毛病;我現(xiàn)在是又溫柔又善于辭令，也許也聰明，可是你卻見著我就躲開。

克林金娜我管不了那么許多!你曉得，我現(xiàn)在顧不了你。聶茲那莫夫怎么樣?還是客客氣氣的嗎?

米洛夫左洛夫不，已經(jīng)放下臉了。他和施馬加簡直離不開桌子了。周圍圍了好多人;施馬加在說俏皮話，聶茲那莫夫呢，誰要是擺個架子，說幾句瞧不起他們的話或者拿他們開開玩笑，他的舌頭就像快刀一樣，毫不留情。周圍的人就哈哈大笑。他們在那里大吃大喝;一個說：“聶茲那莫夫先生，和我干一杯。”另一個說：“和我也干一杯!”施馬加在旁邊就一個勁兒地說：“我陪著，我陪著。”

克林金娜我和你扯上了，我要找尼爾·斯特拉東尼奇去呢。

米洛夫左洛夫那不是他嗎，好像往這里來了。柯魯齊寧娜到餐廳去過兩次了;一聽見聶茲那莫夫的高談闊論轉(zhuǎn)身就往回走。

克林金娜得叫尼爾·斯特拉東尼奇去陪她，不然她會走的。我已經(jīng)看出她有些不耐煩了。

施馬加上。

第七場

克林金娜、米洛夫左洛夫和施馬加

施馬加現(xiàn)在可以欣賞自然之美了。現(xiàn)在連月亮的臉兒也顯得聰明了。

米洛夫左洛夫聶茲那莫夫哪兒去了?

施馬加還在那兒呢。

米洛夫左洛夫媽喲，你怎么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兒了?

施馬加要是你愿意，你就去找他吧;盡管他是我的朋友，但在這種時候，我還是離他遠(yuǎn)一點的好。

米洛夫左洛夫媽喲!朋友，你還害怕哪;好啊!

施馬加那么，你去惹惹他吧!那不是嗎，他來了;你若是愿意的話，我給你串弄串弄?

米洛夫左洛夫不要，不要，媽喲，算了吧，喂，算了吧。

聶茲那莫夫上。

第八場

克林金娜、米洛夫左洛夫、施馬加和聶茲那莫夫

聶茲那莫夫(向克林金娜)噢，您在這里呢!

克林金娜在這兒呢。您想叫我上哪兒去呀?

聶茲那莫夫您在哪兒也不關(guān)我的事，可是我總還是喜歡您，我愛上您了。

克林金娜我很感激。

聶茲那莫夫您愛我不愛?

克林金娜您認(rèn)為怎么樣呢?

聶茲那莫夫我認(rèn)為怎么樣?我怎么知道。

克林金娜您猜一猜!

聶茲那莫夫卻又來，我有那么大工夫去猜。干脆，您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吧!

克林金娜您等著吧，我正在想呢!您為什么跟我這樣講起話來?

聶茲那莫夫有什么不可以講的呢?

克林金娜不準(zhǔn)您這樣講。

聶茲那莫夫準(zhǔn)不準(zhǔn)在您，講不講在我。您知道嗎，您倒還不錯，簡直出乎我的意料。

克林金娜您意料我是怎樣的?

聶茲那莫夫您要問嗎?

克林金娜要問。

聶茲那莫夫我以為您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味道了;完全等于零了。

克林金娜唉喲，老天爺喲!您聽他說些什么呀!第一，我的好老爺，您還太年輕，還不能辨別人的貴賤高低;您的黃毛還沒有退呢。

聶茲那莫夫不錯，這算第一，第二呢?第二您可就說不上來了;我教給您好不好?

克林金娜用不著。

聶茲那莫夫可是您卻說不上來。女人一生起氣來，就以為她能講出許多無情的真理，趾高氣揚(yáng)地開口就是“第一”，可是不到兩句半就沒話說了;再往下就說不出個什么四五六來了。“第二”，“第二”，可是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

克林金娜真討厭!

聶茲那莫夫到這時候她還不肯買賬。話也沒有，道理也說不出來，她就要罵人了。第二，她就要說：“你是混蛋，沒有教養(yǎng)。”不對嗎?

克林金娜一點兒也不錯。第二，你是個沒有教養(yǎng)的東西!

聶茲那莫夫?qū)玻x謝您!您生氣的樣子太自然了，真好。

克林金娜下一次您要再講這些蠢話，我氣起來比這個還要自然得多呢;我要罵您一個……

聶茲那莫夫為什么要下一次，現(xiàn)在就來不好嗎?

克林金娜不高興。

聶茲那莫夫不，請吧!勞您駕，費不了多大事，也許很容易。

克林金娜我的氣已經(jīng)消了。現(xiàn)在再說就是玩笑了，可是我想來正經(jīng)的。

聶茲那莫夫就算開玩笑也好。

克林金娜您怎么纏上我了?給您!(溫柔地摸摸聶茲那莫夫的臉)

聶茲那莫夫噢，您來這一招兒了!那么，您現(xiàn)在小心著吧!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充分的權(quán)利了……

克林金娜又是什么事兒?什么權(quán)利?

聶茲那莫夫親您個嘴兒。受了女人的侮辱，我還能怎樣報復(fù)呢?

克林金娜你怎么啦，瘋了嗎?

聶茲那莫夫沒有的話。這是應(yīng)該的，還有什么話講!

克林金娜您干嗎?聶茲那莫夫，甭胡鬧!您看尼爾·斯特拉東尼奇來啦。

聶茲那莫夫只有尼爾·斯特拉東尼奇來了，才救了您，不然的話!……噢，對啦，我們還要一塊兒回家呢。

杜都金上。

第九場

克林金娜、米洛夫左洛夫、施馬加、聶茲那莫夫和杜都金

克林金娜尼爾·斯特拉東尼奇，您怎么把柯魯齊寧娜扔在那里不管啦;我看她想回家了。

杜都金怎么回家!不，不行，非吃過晚飯不行。好寶寶，您想個法子把她留下吧!

克林金娜她不聽我的話。

杜都金那么，我們一塊兒去勸她。

克林金娜走吧!等一等!(轉(zhuǎn)向聶茲那莫夫和施馬加)先生們，不管在吃晚飯的時候也好，別的時候也好，當(dāng)柯魯齊寧娜的面，請不要談起有關(guān)兒童的事情。

聶茲那莫夫兒童?怎么回事兒?什么道理?

杜都金噢，對啦對啦!先生們，千萬不要提，千萬不要說!

聶茲那莫夫真奇怪!要是趕到話頭兒上怎么辦?也許，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那怎么辦?

杜都金不要，就算看在我的面上。我身為主人，應(yīng)當(dāng)關(guān)心客人，使他們不遇到任何掃興的事情。

聶茲那莫夫兒童不能談，成年人可以不可以談?

杜都金請您賞臉。

施馬加不，格黎沙，最好我們談老頭子和老太婆。

聶茲那莫夫(大聲發(fā)笑)哈，哈，哈!一點不錯!請您放心吧;我們要談的年齡，將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兒童年齡。

(杜都金和克林金娜下。)

這又是哪里的新鮮事兒，干嗎還要不倫不類地囑咐一番?又是耍什么新的把戲?晚餐時談話還要有特殊的題目!

米洛夫左洛夫我方才告訴你的話，媽喲，你難道就忘了嗎?

聶茲那莫夫噢，是了。現(xiàn)在我懂了。(雙手抱頭)

米洛夫左洛夫那么說，是真的了;媽喲，你還想打死我。

聶茲那莫夫好一件了不起的事!打死你又有什么要緊!你說，你值得幾個大錢?

(施馬加躲開很遠(yuǎn)去。)

要是有人把我打死，我才高興呢。喂，施馬加，干嗎躲我，你怕什么?

施馬加(遠(yuǎn)遠(yuǎn)地)領(lǐng)教過啦，所以害怕。

聶茲那莫夫你來，聊點什么。

施馬加聊什么呀?在這輕松的空氣里，酒后的機(jī)智似乎要隨風(fēng)飄散了。再加上它一點兒才好呢。

聶茲那莫夫不忙，我們要加的。施馬加，老兄，要利用這個機(jī)會。請我們到正經(jīng)人家來，把我們當(dāng)人看待，并不是常有的事兒。我們在這里和別人一樣，也算是客人哩。

施馬加是的，這和在什么“大公館”里不同，那里這類晚餐，每每一定要以打主人收場，不打無論如何不成。

聶茲那莫夫不錯，我們在這里很好!可是咱們倆的舉動很不像樣子，說不定就要鬧出亂子來。即使不出亂子，下流事情我們是干得出來的。

施馬加似乎不錯。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本來面目是丟不掉的。

杜都金、柯魯齊寧娜、克林金娜上;后面跟著兩個聽差： 一個手里拿著香檳酒;另一個拿著托盤，上有酒杯。他們將酒和杯放到桌上。由花園深處走出穆洛夫來。由室內(nèi)走出一些客人，其中一部分留在陽臺上，一部分三三兩兩地分散在空場上。

第十場

聶茲那莫夫、米洛夫左洛夫、施馬加、杜都金、柯魯齊寧娜、克林金娜、穆洛夫、客人、侍者。

杜都金葉蓮娜·依萬諾夫娜，您想想，多少年我們才等到這樣的福氣，得到您今天的光臨。您知道，您的駕到，我要掛金匾紀(jì)念的，可是您忽然想離開我們。

柯魯齊寧娜我非常感激，尼爾·斯特拉東尼奇，我本來很想留下，但是事非得已。因為每天演戲，只有今天晚上較閑，所以我想休息休息。

杜都金還來得及，來得及回去休息;哪怕您就賞給我們半個鐘頭!

柯魯齊寧娜不行，尼爾·斯特拉東尼奇，不行。我現(xiàn)在就和朋友們告別，然后去找到同伴，就走了。

杜都金不，不，不好好餞餞行，我們無論如何是不放您走的，禮節(jié)上要面面俱到。請沙發(fā)上坐吧!妮娜·巴夫洛夫娜，您已經(jīng)吩咐了嗎?

克林金娜是的，全得了。(向聽差們)侍候上來!

擺上香檳酒。

柯魯齊寧娜這才多余費心呢，尼爾·斯特拉東尼奇;我不喝酒，酒對我的身體很有害。

杜都金不喝不成;對貴賓我們照例是這樣歡送的!請吧!哪怕少喝一點，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柯魯齊寧娜舉杯。)

先生們，請，為葉蓮娜·依萬諾夫娜的健康干杯!

穆洛夫我很高興地贊同您的高見;我還沒來得及向葉蓮娜·依萬諾夫娜致謝呢，她的天才使我享到很大的愉快。

大家舉杯。

杜都金先生們，我們的閉塞的生活，凝固得像死水灘一樣，今天這位演員使它增加了聲色，我們?yōu)樗齺砀杀Ｏ壬鷤儯也簧妻o令，我簡單地講： 我們外省的知識界人士只有兩樁事情可干： 打牌和在俱樂部閑聊。天才的演員使我們忘卻經(jīng)常消磨時間的方式，我們來向她致敬。先生們，我們在昏睡，我們忘卻了理想世界的存在，一些高才的人們，有時來喚醒我們，讓我們想起這個世界。我們要感激他們。

(許多人：“講得好，妙!”)

天才本身就已經(jīng)可貴了，如果再加上其他的品質(zhì);如智慧、仁慈的心腸、純潔的靈魂等，這個天才就成為我們所不能不崇拜的了。先生們，為稀有的天才，為善良的女士——葉蓮娜·依萬諾夫娜干杯!

大家都和柯魯齊寧娜碰杯喝酒。

聶茲那莫夫(與施馬加碰杯之后)施馬加，我們?yōu)楹醚輪T也喝一杯，至于說為善良的女士干杯，那不是我們的事情，她們善良不善良，有誰知道。

杜都金聶茲那莫夫，您這是何苦來呢!

聶茲那莫夫?qū)Σ黄稹?br>
柯魯齊寧娜我的勞動，在精神上也好，物質(zhì)上也好，都得到足夠的報酬了。先生們，你們賜與我的榮譽(yù)，我應(yīng)該與同仁們分享。先生們，我請大家為一切獻(xiàn)身于藝術(shù)，一切從事于這個高貴事業(yè)的人們干杯，不論他們等級的高低與才能的大小!

杜都金有理，好極了，高尚極了!妮娜·巴夫洛夫娜，米洛夫左洛夫，聶茲那莫夫，施馬加!祝你們健康!

穆洛夫先生們，祝你們健康!

施馬加好容易我也有出息了，為我的健康也干起杯來了。

柯魯齊寧娜尼爾·斯特拉東尼奇，現(xiàn)在我可要走了，到時候啦。

聶茲那莫夫不，您忙什么?不成，對不起得很!這樣不成。我還得干一杯。(大聲)喂!來酒!請允許我也說幾句話;我不多留您，決不多留，我只想把悶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不愿讓它留在心里。

柯魯齊寧娜請別客氣!得以聽到您的高見，我很覺得愉快，我想諸位都會有同樣的感覺的。

聶茲那莫夫先生們，我已經(jīng)得到允許了，因此，請不要打斷我的話。

杜都金講吧!

米洛夫左洛夫和施馬加講，講!

聶茲那莫夫先生們，我為那些拋棄親生兒女的母親們干杯!

杜都金算了吧，您這是干嗎呢!

柯魯齊寧娜(詫異)不，講吧，講吧!

聶茲那莫夫希望她們過著愉快的歡樂的生活，希望她們的途上鋪滿鮮花。希望她們的快樂生活，不受任何人、任何東西的攪擾，希望任何人、任何東西也不使她們想起那些不幸的苦命的孤兒。為什么要去攪擾她們呢?為什么要破壞她們的樂園呢?為她們的嬌兒，她們已經(jīng)盡其所能，盡其所長了。能哭多少，也哭了，能夠怎么溫柔地吻他們，也吻了。那么，永別吧，我的寶寶，自己去找你的生路吧!不然，你還是死了的好，真理究竟是真理： 為這樣一位人間新來的客人著想，最好是祝他死亡。然而這樣的幸運(yùn)還不是每個孤兒都能得到的。(低頭沉思片刻)還有一些多情的母親，她們不僅僅哭一哭、吻一吻就算了，還要給小孩子帶上個什么金的玩意兒： 帶著吧，記著我!可是，可憐的小孩子能記得什么呢?而且何必要記著呢?何必要給他留個紀(jì)念，讓他經(jīng)常記著他的不幸和恥辱呢?就是沒有這個，也是每個不嫌麻煩的人，都要指著他，說他是被拋棄的私生子，是道旁的野種。他們哪里知道，這個苦命的、白遭謾罵、空受侮辱的孩子，有時竟把媽媽的贈品淹沒在血淚之中?他想，媽媽，你現(xiàn)在在哪里開心呢，回答我一聲吧!哪怕你的一滴眼淚落在我的頭上，我再去受我的痛苦，再去處我的絕境，也會覺得輕松一些，要知這些紀(jì)念品掛在身上，像火一樣燒著胸前的肉。

柯魯齊寧娜跑向聶茲那莫夫，從他的胸前取出項鏈。

柯魯齊寧娜他，是他!

全身無力搖擺著倒到沙發(fā)上，失去了知覺，大家圍上去。

杜都金唉，老天呀!她要死了!大夫，大夫!您是她的兒子，您把她害了!

聶茲那莫夫我是她的兒子?

杜都金是的，她找您找了多年了!大家都和她說您死了。但是好像期待著什么奇跡一樣。她時時刻刻都想象著您，和您談話。

聶茲那莫夫她沒有別的孩子嗎?

杜都金哪里，哪里!

聶茲那莫夫那么你們跟我是怎么說的?先生們，為什么你們要欺騙我?

克林金娜小聲，小聲，她醒過來了。

聶茲那莫夫先生們，我不想報復(fù)你們，我不是野獸，我現(xiàn)在是小孩子了。我還沒做過小孩子哩，是的，我是小孩子了。(跪到柯魯齊寧娜面前)媽媽!媽媽，我的親娘啊!

柯魯齊寧娜(清醒后)是的，他曾伸出小手兒來，叫著： 媽媽，媽媽!

聶茲那莫夫我在這兒。

柯魯齊寧娜是的，是他……格黎沙，我的格黎沙!這是多么幸運(yùn)喲，在人世間活著有多么好!(撫摸著聶茲那莫夫的頭)先生們!請不要欺侮他，他是個好人。現(xiàn)在他找到母親就會更好了。

聶茲那莫夫(輕聲)媽媽，爸爸在哪里?

柯魯齊寧娜爸爸……(看周圍)

(穆洛夫轉(zhuǎn)過臉去回避。)

爸爸……(溫柔地)你父親不值得我們?nèi)フ宜２贿^我倒很想叫他看一看我們，但只是看看;我們的幸福可不讓他分享。你要爸爸干嗎?你可以成為很好的演員，我們有產(chǎn)業(yè)……至于姓什么……你可以姓我的姓，可以很大膽地、自豪地姓這個姓，這個姓決不遜于任何其他的姓。

杜都金我以為您死了呢!

柯魯齊寧娜人在快樂的時候，是不會死的。(擁抱她的兒子)

(邱靜山譯)

【賞析】

完全和諧的婚姻是形不成戲劇的，有戲的，恰恰是不和諧的婚姻。經(jīng)濟(jì)不平等、性關(guān)系失衡、情感萎縮或者膨脹等，都可能構(gòu)成婚姻愛情劇的基本沖突。《無辜的罪人》作為婚戀正劇，關(guān)注的卻不是這些通常的問題。在這部并不算偉大的戲劇中，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把燈光聚焦在婚姻中兩性之外的第三方——孩子身上，以孩子為鏡，折射出婚姻之罪和社會之弊。

因此，嚴(yán)格說來，《無辜的罪人》并不是愛情婚姻劇，而是社會問題劇。這個社會問題關(guān)涉兩性婚戀，更關(guān)涉道德律法，是在最細(xì)微處對人性的思索和對社會合法性的拷問。

19世紀(jì)中葉的俄羅斯社會正在經(jīng)歷由傳統(tǒng)宗法制社會向資本社會的痛苦轉(zhuǎn)變，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細(xì)胞，當(dāng)然在被沖擊之列。而被沖擊最厲害的，莫過于金錢對婚姻、家庭關(guān)系的影響。血緣關(guān)系、自然親情權(quán)重明顯下降，經(jīng)濟(jì)利益考量迅速升格為第一理性。從宏觀上講，俄羅斯社會的這次歐化運(yùn)動暗合社會現(xiàn)代化的普遍邏輯，這一邏輯肯定了人的自由和平等，也包含了超越宗法制度的現(xiàn)代愛情觀念。但從微觀處看，這次歐化運(yùn)動卻更明顯地表現(xiàn)為社會資本化的殘酷過程，而這一過程正在與資產(chǎn)階級社會所標(biāo)榜的人的解放的光輝目標(biāo)相背離。金錢法則借助人性的弱點迅速占據(jù)歷史舞臺，而平等、愛情、自由、民主等觀念卻遭擱置乃至扼殺。此種背景下，法律失當(dāng)、道德失衡，而人之黑白也被顛倒了。《無辜的罪人》講述的正是一個不正常社會制度下婚姻受害者的故事。愛情被視為荒淫，交易被視為神圣，無恥被當(dāng)作果敢，冷漠被奉作理智，無辜的孩子被社會唾棄為罪孽!

故事的女主人公歐特拉蒂娜在劇情開始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青年，向往幸福愛情，大膽地與穆洛夫相戀并同居。然而，這種同居是愛情，卻不是婚姻。年輕的歐特拉蒂娜缺少當(dāng)時美好婚姻的必要條件： 豐厚的陪嫁。為了愛情，她自己做家庭教師掙錢撫養(yǎng)孩子，還用自己的血汗錢供穆洛夫花費。用今天的眼光看，她無疑是自立自強(qiáng)的自由女性的先驅(qū)!然而，穆洛夫并不滿足，他并不因為她的獨立自強(qiáng)而更加愛她，而是向往著更便捷的致富門徑。終于，他狠心地拋下他們母子，迅速地與一位剛剛繼承了大筆遺產(chǎn)獲得了豐厚陪嫁的姑娘結(jié)了婚!而此時，社會輿論和法律不僅對男性的這種不義視而不見，甚至以制度的形式維護(hù)這種貪婪的罪惡。因為他們的兒子為非婚所生，所以被視為孽種，遭到遺棄。

歐特拉蒂娜悲痛欲絕，穆洛夫為了消除隱患，遺棄兒子后編造了兒子已死的謊言。歐特拉蒂娜被蒙在鼓里，大病初愈后痛心地離開小城到了鄉(xiāng)下姑母家。值得注意的是，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并沒有給歐特拉蒂娜安排“復(fù)仇”，讓她像希臘的美狄亞一樣向萬惡的負(fù)心漢討要公道和正義，而是通過作家的“上帝之手”，讓這個飽受苦難的女子戲劇性地繼承了姑母的大宗遺產(chǎn)，也成為一個年輕的“富婆”，從而接受道德的檢驗。可喜的是，作家終于讓這個天性善良的女子經(jīng)受了金錢的誘惑，她依然善良、寬容、慈愛，即便是在投身演藝事業(yè)聲名顯赫后本性依然。正像穆洛夫早年所言：“你本身就是金子!”十七年后，因為巡演，更名為柯魯齊寧娜的歐特拉蒂娜回到故鄉(xiāng)演出，對害了自己半輩子的穆洛夫并沒有大加討伐，她念念不忘的是自己那早死的兒子!被一種負(fù)罪感深深壓抑著，柯魯齊寧娜充滿了慈愛;被傷害的經(jīng)歷也并沒有讓羽翼豐滿的柯魯齊寧娜走向變態(tài)，而是走向了寬容和覺醒!柯魯齊寧娜就像一朵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她身上人性的溫暖光輝，是整部戲中最動人的東西。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另外兩個女性： 一個是歐特拉蒂娜的當(dāng)年同窗，后來嫁給穆洛夫的泰依薩·舍拉雯娜;一個是自認(rèn)為美麗的女演員克林金娜。舍拉雯娜是個小市儈，靠著豐厚的陪嫁在婚姻中“獲勝”，對于她來說，利益和面子是最高原則，而婚姻不過是選個丈夫兼經(jīng)理的角色。克林金娜作為演員，把逢場作戲當(dāng)作生活，沒有情感，也沒有責(zé)任感，隨波逐流、追名逐利。但在當(dāng)時社會條件下，兩者卻都光鮮照人，毫無羞恥感、愧疚感。唯有歐特拉蒂娜，因為對自由愛情的向往，把自己擺在了社會道德的對立面，被迫棄子，成為“罪人”。

聶茲那莫夫作為“罪惡”的果實，承擔(dān)著社會不公正和道德偏見的幾乎所有重壓，為了對抗社會的明槍暗箭，原本善良的他性格發(fā)生了畸變，對社會充滿了敵意，進(jìn)而成為社會公開的“罪人”乃至“敵人”!他酗酒、好斗、言語多刺、桀驁不馴。如若不是歐特拉蒂娜的寬容和慈愛將他感化，他早就被警察抓進(jìn)了牢獄之中。這個被社會視作“罪人”的孩子，實質(zhì)上乃是罪惡社會制度的犧牲品!

我們當(dāng)然可以把資本主義制度當(dāng)作罪魁禍?zhǔn)妆M情攻擊批判，但我們這樣做的時候?qū)嶋H上已經(jīng)在替人開脫罪責(zé)，而把罪單單歸于社會，會把穆洛夫的利己主義選擇當(dāng)作歷史條件下的最佳理性實踐。當(dāng)然，穆洛夫并非天生的冷酷，青年時期的他還懂得欣賞歐特拉蒂娜的純潔和高尚，在接過戀人靠家教掙來的血汗錢時也會羞愧汗顏。然而，市儈本質(zhì)最終驅(qū)使他丟棄人格而謀求盈利性的婚姻，進(jìn)而權(quán)利。為此目的，他不惜犧牲歐特拉蒂娜純潔熾烈的愛情，甚至自己的親生骨肉!這個天良喪盡的穆洛夫正是資本主義制度最合適的搭檔，他絕不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犧牲品，而是資本主義制度的游戲者、食利者。劇中，人到中年的穆洛夫儼然社會名流，他準(zhǔn)備參加地區(qū)議員競選的細(xì)節(jié)，證明了他與資本主義社會的“魚水之情”!穆洛夫道貌岸然，然而在戲劇之光的照耀下，他的罪惡本性便暴露無遺了。玩弄女性的是他，拋棄孩子的是他，欺騙成性的是他，唯利是圖的還是他!這個金錢至上的穆洛夫才是真正的罪人!

俄羅斯的現(xiàn)代化呼喚著人的獨立、人的自由，而俄羅斯的資本主義化卻正在把人變成金錢的奴隸!俄羅斯的女性為愛情痛并呼喊著，俄羅斯的男性卻為金錢和交易而眼睛發(fā)綠!種種矛盾，揭示了人性的復(fù)雜，也說明了俄羅斯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艱難和痛苦!

(寇才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