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日本北海道,日本帝國主義企圖通過對外發(fā)動侵略,對內(nèi)加緊剝削來擺脫經(jīng)濟危機的困境。因此,北海道漁業(yè)資本家就勾結日本帝國軍隊,利用普遍失業(yè)造成的大量廉價勞動力,在“蟹工船”(既是捕蟹的母船,同時又是制造蟹肉罐頭的工廠)上作苦工。資本家和工頭對這些漁工實施嚴酷的監(jiān)獄工棚制度和極為野蠻的奴隸勞動, 打著“為帝國效力”的幌子麻痹漁工。漁工們一旦覺醒奮起反抗,立即就遭到帝國海軍的鎮(zhèn)壓。蟹工船“博光號”上有三百多名工人,他們大都是破產(chǎn)農(nóng)民、失業(yè)工人和流浪漢。他們被迫在令人窒息的船上進行奴隸般的勞動。饑餓、疾病、風浪和監(jiān)工的棍棒,不時地奪去他們中間一些人的生命。為了求生存,他們舉行了有組織的罷工斗爭,高呼“不愿被宰割的人聯(lián)合起來”的口號,將監(jiān)工淺川打倒,取得了斗爭的勝利。可是當船回港后,監(jiān)工又引來帝國軍艦,逮捕了罷工骨干。這血的教訓促使廣大漁工進一步提高了覺悟,懂得要活下去就得團結起來,“再來一次”斗爭。
【作品選錄】
從右舷透過海面一片迷蒙的灰霧,望見祝津燈塔來回轉動的閃閃亮光。當燈光轉向別的方向時,一道長長的神秘的銀色光柱,倏地射向幾浬以外。
蟹工船經(jīng)過留萌海面,天空下起蒙蒙細雨。漁工和雜工不時地把凍僵了的手,像蟹鉗似的斜揣在懷里,或是團起雙手,放在嘴邊噓噓哈氣,然后還得繼續(xù)干活。如絲的細雨,不停地落在同樣顏色的混濁海面上。船駛進稚內(nèi),雨點大起來了,密密麻麻地下著。寬闊的海面,起伏翻騰,像一面飄拂的旗子。風吹著桅桿,發(fā)出不祥的聲音。不知在船上什么地方,不斷地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像鉚釘松了似的。這艘近三千噸的蟹工船駛進宗谷海峽的時候,跟打嗝兒一樣,顛簸起伏。船身仿佛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擎起,忽而浮到空中,忽而又沉到原地。每次下沉,船上的人猶如乘著電梯下降的那一瞬間,小便幾乎要流出來似的,癢得難受。雜工似乎是暈船了,面色焦黃,翻著眼珠,哇哇地嘔吐著。
從那被浪花濺得朦朧了的圓形舷窗望去,隱隱約約地看見庫頁島上積雪的群山輪廓。但是,一個阿爾卑斯冰山般的巨浪,涌向擋風玻璃窗,山影很快就被隱沒了。前面又仿佛出現(xiàn)一座幽邃的深谷,眼看迫近了,浪頭嘭的一聲劈頭砸在窗上,碎裂成無數(shù)水星子,嘩嘩——嘩地灑了下來。海浪就這樣滾滾地擦過窗邊,像跑馬燈似的往船后邊流去。船身像小孩兒搖晃著身子那樣,猛烈地顛簸搖擺。船上發(fā)出從艙鋪上掉下東西的聲音,折斷東西的聲音,和浪頭打在船腹的嘭嘭聲。這當中從機房傳來機器的轟鳴,震得各種器具也微微抖動,哐當亂響。船身不時地被沖到浪峰上,螺旋槳打著空轉,槳葉拍打著水面。
風越刮越緊。兩條桅桿被刮得像釣魚竿一樣彎垂著,呼嘯鳴叫。海濤像暴徒邁過一根棍棒那樣,輕而易舉地從船的這邊涌上來,又從另一邊瀉下去。頃刻間,海水流出的地方,急瀉成瀑布。
蟹工船有時像玩具船似的,孤零零地橫臥在那可怕的浪山的大陡坡上,隨即又跟打翻了似的,一下子掉進浪谷底里。眼看就要沉沒了!可是,浪谷底里立即又涌起另一個浪頭,嘭的一聲擊在船腹上。
船駛進鄂霍茨克海,海水顯得更灰了。雜工正在干活兒,陣陣冷氣,穿透衣衫,凍得嘴唇發(fā)紫。天氣越冷,鹽塊一般干硬的雪粒呼呼地刮得越兇。雪粒像玻璃碴子,扎在匍匐在甲板上勞動的漁工和雜工們的臉上、手上。浪波一經(jīng)涮過甲板,馬上結上一層冰,變得滑溜溜的。大家只好從甲板這邊到甲板那邊拉上纜繩,像曬尿布那樣把自己拴在上面,繼續(xù)干活。監(jiān)工手持打魚棍,到處大聲喝罵。
從函館同時啟航的其他蟹工船,不知不覺地各自分散了。可是,當船忽地像拋上了阿爾卑斯山頂峰的時候,間或望見遠遠有兩根不停搖晃的桅桿,活像溺水的人伸舉著的兩只手。宛如紙煙煙霧一般的煤煙,貼近海面輕輕飄散開了。……從浪聲和喊聲中,可以隱約聽見那只船像拉回聲一樣,間歇地鳴著汽笛。但是,過了這一瞬間,這邊的蟹工船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似的掉到浪谷底里去了。
蟹工船上裝著八只川崎船。船員和漁工為了把川崎船拴緊,不讓好像幾千條呲著白牙齒的鯊魚追逐過來似的大浪所吞沒,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命作“廉價”的賭注。——“你們這號人的一兩條命算得了什么!如果卷走一只川崎船,那可就不得了哩!”監(jiān)工用日本話毫不含糊地這么說道。
堪察加海展現(xiàn)在面前了。海浪宛如等待了好久似的,說了聲“來得正好”,就張開大口,像一頭餓獅一樣撲了過來。蟹工船簡直比小兔子還膽怯。漫天飛雪,看去好似一面大白旗子,呼啦啦地隨風飄著。天快黑了,但海上的暴風雨仍沒有停息的樣子。
收工之后,大家挨個兒回到“糞坑”里去。手腳凍得失去知覺,像幾根蘿卜垂掛在身上一樣。各人都跟蠶似的爬進自己的鋪位,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揪住鐵柱子,便一摔身躺下了。船身顛簸得很厲害,就像一匹野馬猛晃著身子,要趕走背上的牛虻一樣。漁工茫然的目光,時而落在熏黃了的白漆天花板上,時而又投向幾乎沒進海里的黝黑舷窗……有的漁工像發(fā)呆似的半張著嘴。大家什么也沒想,只感到一種茫然的不安,把臉沉下來。
一個漁工仰起脖子,就著酒瓶咕嘟咕嘟地一口氣把威士忌喝個精光。瓶角在褐黃的昏暗燈光下,閃閃反光。他從艙鋪上用勁把威士忌的空瓶子扔到過道上。酒瓶骨碌碌地打著滾兒,劃出兩三道“之”字形的亮光。大家都轉過臉來,把視線追向那個空酒瓶子。在拐角那邊,有人在憤憤地喧嚷著。在暴風雨中,話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聽到片言只語。
“離開日本啦!”那人用臂肘擦拭著舷窗。
“糞坑”里的火爐,奄奄一息地冒著煙。“活”人被當作大馬哈魚和紅眼魚似的扔進了這個“冷藏庫”,索索地直打哆嗦。一個巨浪從覆蓋著帆布的艙口上呼嘯掠過。每當激浪撲打在“糞坑”那像大鼓的內(nèi)壁似的鐵板壁上,就發(fā)出猛烈的回響。仿佛有個漢子在漁工艙鋪的緊旁邊,不時地用寬大的肩膀猛撞過來,弄得咚咚作響。蟹工船現(xiàn)在就跟垂死的鯨魚似的,在驚濤駭浪里痛苦地掙扎著。
“開飯啦!”廚師從伙房門口探出上半身,用手圈在嘴上喊:“今兒起了風暴,沒有湯喝。”
“什么?”
“臭咸魚!”說話的人把頭縮了回去。
大家都爬起來了。個個吃起飯來就跟囚犯一樣貪婪,都是狼吞虎咽的。
他們盤腿坐著,將咸魚碟子放在兩腿中間,一邊吹著熱氣,一邊把熱飯塞進嘴里,不停地咀嚼著。“最初”的一陣熱氣撲向鼻頭,鼻水不斷地往下流,差點兒落到飯碗里。
正在吃飯,監(jiān)工走進來了。
“別跟餓鬼那樣一個勁地猛吃啦!不能好好出活兒的日子里,還撐開肚皮窮吃,受得了嗎?”
他瞪眼掃了一下上下艙鋪,把左肩往前一晃,走出去了。
“這小子憑什么說這種話?”一個學生出身的、由于暈船和過度疲勞而驟然消瘦了的漁工嘟囔著。
“要說淺川這小子,他可是攥著咱們蟹工的命運哩!”
“天皇陛下高高在上,同咱們關系不大。可淺川卻不好惹啊!”
“別那么小里小氣了,一兩碗飯算得了什么。他媽的揍死他!”另一邊有人噘著嘴說。
“好樣的,好樣的。你要敢當著淺川面說,那就更有你的了!”
大家余憤未消,卻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了。
夜更深了。監(jiān)工披著雨衣走到雜工住的艙鋪去。船顛簸著。他一手抓住艙鋪的柱子,支撐著身子走過去,一手把提燈舉到雜工中間,一個個地照著。然后,又隨手使勁把擠得滿滿的南瓜般的腦袋挨個翻過來,再用提燈照著查看。這些人睡得很死,就是踩上去,也不會醒過來的。全部查看完畢,他站了片刻,咋了咋舌頭。看他那個樣子,好像沒轍了。但是,他還向緊隔壁的伙房走去。帶青色的提燈跳曳著扇形的燈光,在部分雜亂的艙鋪上、長統(tǒng)雨靴上、掛在柱上的油布雨衣和勞動服上,還有部分行李上,忽閃忽閃地晃動著。燈光在他腳下晃了幾晃停住了,霎時間,在伙房門上就投上一個像幻燈的光環(huán)。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才知道有一個雜工去向不明了。
大家想起頭一天的過度勞動,認為“那個雜工一定是被大浪卷走了”,心情分外難過。可是,雜工們一大清早就被趕去干活了,相互間還來不及議論這件事情。
“這么冰冷的海水,誰愿意跳下去。準是藏起來了。雜種,老子找到了,非狠揍你一頓不可!”
監(jiān)工像耍玩具一樣轉動著手上的棍子,不停地四下尋找。
海上風雨的高潮已經(jīng)過去了。蟹工船迎著洶涌的波濤駛去。一個浪頭撲上來,猶如邁過自己的門檻那樣毫不費力地越過了甲板。經(jīng)過一晝夜的奮戰(zhàn),船兒好似遍體鱗傷,發(fā)出不均勻的聲音,向前行駛著。煙霧般的浮云,在似乎伸手可及的上空飄蕩,擦過桅桿,急速地流動過去。微微的冷雨,仍下個不停。周圍的浪波一涌上來,就清楚地看見打在海面上的雨點。這比迷入原始森林遇上了大雨還可怕。
麻繩凍得硬梆梆的,抓在手里如同抓住鐵管子似的。學生出身的漁工,擔心滑腳,抓住這條繩索,小心翼翼地走過甲板,正好同三步并兩步地從舷梯走上來的侍役碰了面。
“喂,”侍役把他拉到背風的角落,告訴他說,“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兒呢!”
今早兩點鐘左右,一個大浪蓋過甲板,片刻之間,嘩嘩地像瀑布一樣急瀉著。浪波在朦朦夜色中,像露出了牙齒,不時發(fā)出青白的光芒。因為外面刮著暴風雨,大家都沒入睡。這件事正是發(fā)生在這個時候。
一個無線電報務員慌里慌張地跑進船長室,報告說:
“船長,不好了,發(fā)來了緊急求救信號啦!”
“緊急求救信號?是什么船?”
“是‘秩父號’,同我們這條船并行的。”
“嗨!那是條報廢船!”淺川穿著雨衣,叉開雙腿,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椅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用一只靴尖篤篤地跺著,嗤笑了起來,“當然嘍,哪一條船不是?統(tǒng)統(tǒng)都是報廢船!”
“再也不能拖延了!”
“唔,那可了不得呀!”
船長急得連衣著都來不及舒整一下,就要開門到舵機室。可是,還沒等門打開,淺川就一把抓住船長的右肩:“叫船繞遠道走,是誰下的命令!”
誰下的命令?不是“船長”嗎?船長一下子楞住了,弄得呆若木雞。但是,他很快又恢復了船長的尊嚴。
“是我以船長名義下的命令!”
“以船長名義——啊?”監(jiān)工叉開雙腿,攔住船長,帶著侮辱的口吻,提高尾音說,“喂,你知道這只船究竟是誰的?是公司出錢租的。只有公司代表須田先生和我說話才算數(shù)。你擺什么船長架子,其實你連張揩屁股紙都不值呢。明白了嗎?你要是去援救,一個禮拜的時間就算報銷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敢耽誤一天的活兒,就等著瞧吧!況且‘秩父號’訂了很高的保險費,沉了一條破船,反倒有賺頭呢。”
侍役以為“立即”會大吵起來,事情不會這樣了結的。但是(!)船長卻好像被一團棉花塞住了喉嚨,呆立不動。侍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窩囊的船長。船長說話不頂用,世間哪有這樣的事?但是,這樣的事卻發(fā)生了。侍役怎么也想不通。
“在這個時候講人道,還能跟外國搏斗嗎?”監(jiān)工惡狠狠地撇歪著嘴,吐了一口唾沫。
在無線電報室里,收發(fā)報機急促地響著,不時迸出青白色的小火花。大家都走到無線電報室去,好歹要探個究竟。
“請看,電報打得這么急,而且越打越急!”
報務員回過頭來,向正在背后關注著的船長和監(jiān)工作了說明。大家的眼睛像做針線活兒似的,緊緊盯住報務員那只不停按動著各種機器電鍵的靈巧的手指,心情不由得緊張起來,屏住了呼吸。
裝在艙壁上像個膿包似的電燈,隨著船身的搖晃,忽明忽暗。隔著鐵門也可以聽得見重重地拍打在船腹上的浪聲和不斷響著的不吉祥的警笛聲。笛聲隨著風勢,時而很遠,時而又近在咫尺。
滴——滴滴——收發(fā)報機拖長著尾音,火星四散。響聲戛然止住了。在這瞬間,大家都嚇了一跳。報務員一忽兒慌忙按動電鍵,一忽兒又連連搖動收發(fā)報機,但是,聲音中斷了,再沒有來電了。
報務員扭動身子,把旋椅轉過來:“‘秩父號’沉沒了!……”
他從頭上摘下耳機,輕聲地說:“來電說,乘務員四百二十五人,面臨絕境,求救無望。接著連呼了兩三聲S·O·S、S·O·S,聯(lián)絡就中斷了。”
船長聽了這個報告后,透不過氣似的用手扯了扯衣領,然后搖搖頭,伸了伸脖子,用茫然的目光,不安地向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再按按領帶的結子,便轉身向門那邊走去了。船長的表情叫人看了很難受。
…………
學生出身的漁工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說:“哦,真有這樣的事兒!”他的心情郁悶起來,把視線移向海面。海面仍然翻滾著激浪。一忽兒把船推上浪峰,水平線猶如甩在船底下;不到兩三分鐘,船又掉進浪谷,好似從山谷仰望狹窄的天空。
“真的沉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心里老惦記著這件事,因為自己也是在一條破船上!
蟹工船全都是報廢船。丸之內(nèi)的大老板對工人死在北鄂霍茨克海是不當一回事的。資本主義按老路子去追求利潤,已經(jīng)行不通了。游資過剩,利率下降,他們就的的確確什么事都干得出手,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要拚命殺出一條血路。就拿蟹工船來說,憑一條船就可以賺到幾十萬元。他們當然是夢寐以求了。
蟹工船是“工船”(即工廠船),不是“航船”。因此,航海法對蟹工船是不適用的。這些船破爛不堪,跟得了“梅毒”一樣,除了讓它沉沒以外,別無用途了。但是,停放了二十多年沒人理會,現(xiàn)在卻又毫不知羞恥地在外表喬裝打扮一番之后開到函館來了。在日俄戰(zhàn)爭中“光榮”地成了瘸子,如同魚腸一樣被扔到一邊的醫(yī)療船和運輸船,現(xiàn)在也像幽靈似的出現(xiàn)了。蒸氣稍微強烈一點,管子就破裂冒氣。俄國警備船追來,一開足馬力(這種情況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整個船身就嘎喳嘎喳的響,跟中風病人一樣痙攣地顫抖著,仿佛就要肢解成一片片似的。
但是,這一切又有什么關系呢?因為“這個時候”,一切都應該動員起來,為日本帝國效勞。而且,蟹工船既是一間純粹的“工廠”,卻又不受工廠法的約束。因此,剝削工人再沒有比這更合算更方便的了。
狡猾的老板,把這個活計同“為了日本帝國”的口號聯(lián)系起來。大量不義之財全裝到老板的私囊里去了。老板驅車兜風的時候,也在考慮為確保這種利益,要親自出馬去當“國會議員”。然而,大概在同一個時間里,一分鐘也不差,“秩父號”的漁工們,卻在遠離幾千浬的北方海面上,面對像玻璃碴子一樣鋒利的風浪,進行著殊死的搏斗!
……學生出身的漁工,在下舷梯去“糞坑”的路上,心想:
“這可不是別人的事兒呀。”
他從舷梯走下了“糞坑”,迎面看見一張別字連篇的布告:
如有尋到雜工宮口者,賞給蝙蝠牌香煙兩盒、手巾一條。
監(jiān)工 淺川
這張布告用飯粒當漿糊,凹凸不平地貼在墻上。
(葉渭渠 譯)
【賞析】
《蟹工船》是日本無產(chǎn)階級著名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小說所展示的漁工的悲慘生活讓人不忍卒讀。作者展示了人的本性中最殘忍、野蠻、丑陋的部分,用文字復活了這個人間海上煉獄。節(jié)選部分集中寫了漁工們在蟹工船“博光號”上慘不忍睹的“海上監(jiān)獄”生活: 漁工們被監(jiān)工們宣揚的為日本帝國服務的幌話所麻痹,而其實他們只是作為帶來利潤的機器而存在;大海的風浪會吞噬這些年久失修的報廢船;過度勞動、營養(yǎng)不良和“糞坑”一樣的居住環(huán)境使?jié)O工們?nèi)旧细鞣N疾病而又得不到治療,個別忍受不住的漁工也只能消極地躲避。資本家眼里只有利潤,只要能得到利潤,即使犧牲所有漁工的生命也是“物有所值”的。所以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秩父號”沉沒,看著四百多個漁工失去生命,也同樣無動于衷。因為他們由此可以拿到高額的保險金!面對這一幕,原本麻木的漁工們對周圍所發(fā)生的一切開始思考……
作者并非只是寄希望于讓人們看一眼漁工們悲慘的生活,然后心頭一顫,流下同情的淚水。此書也不是寫給獵奇的眼睛,而是給那些在黑暗中等待自由的心以一些光亮。追求的效果也不只是對這些漁工們出于人道主義的同情,更重要的還是讓人們理性地思考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生活,是誰造成了這一切。作者以蟹工船為舞臺,深刻地揭示了帝國軍隊——財閥——國際關系——工人四者之間的關系。他希望一切被壓迫被奴役的人能夠明白自己之所以受苦的原因所在,號召他們不能再麻木下去,要團結起來看清楚哪些是敵人,要團結起來打破一切壓迫人的力量存在。這就是這部小說主題的深刻內(nèi)涵。使這部作品不僅當時甚至現(xiàn)在仍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戰(zhàn)斗性和思想性。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處在被壓迫被奴役的境地,《蟹工船》閃耀的真理的火花就會照耀他們黑暗的心靈。
《蟹工船》對漁工們“海上監(jiān)獄”生活再現(xiàn)之真,讓人身臨其境。小說的藝術特色我們通過具體分析可大致了解。
首先,作者具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敏銳的觀察力,非常熟悉蟹工船上漁工生活的方方面面。作品中關于漁工生活的描寫并不是作者主觀的臆測,而是具有自然主義照相似的實錄,這讓人對描寫對象產(chǎn)生相當完整的印象。小林自己出生于貧苦的家庭,雖然受過高等教育,并在畢業(yè)后進入待遇優(yōu)厚的銀行工作,可他心系貧苦百姓。早在1927年,他就注意到了蟹工船問題,并進行了相當周密的調查研究,收集到大量生動的素材。選文中關于蟹工船“秩父號”沉沒部分,是真實發(fā)生的事。具體情況是: 蟹工船“秩父號”因遭遇暴風雨而觸礁,而附近的三只蟹工船聽到呼救信號,卻見死不救。而“博愛號”和“英航號”則虐待漁夫和雜役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生病的雜役被認為是裝病,把他們吊在起重機絞盤上,或綁在車床的鐵柱上,胸前還要掛著硬紙牌,牌上寫著“對此等裝病者不能解綁——廠長”。多喜二還從拓殖銀行資料新聞上剪輯大量相關資料,甚至親自到停泊在涵館的蟹工船上進行實地調查,和船員交談,得到了許多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經(jīng)過長期的準備工作,多喜二對蟹工船問題的認識具體而又全面,為他的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只有寫自己熟悉的東西才能得心應手,因此《蟹工船》具有報告文學一般的真實性,以具體而又急迫的現(xiàn)存社會問題讓人們深思。這是它藝術魅力的根基所在。
其次,作者具有很強的運用語言再現(xiàn)生活的能力。如果說前一步的工作是作者感覺敏銳、觀察全面細致所致,從而在頭腦中形成“海上監(jiān)獄”的形象,那么,只有真正的作家才能用語言賦予它以新的生命,讓它在讀者的閱讀中獲得永遠的藝術形象。小林多喜二很早就表現(xiàn)出運用文字的天賦,他從日本傳統(tǒng)文學淵源吸收養(yǎng)分,又特別善于向前輩作家學習。這一切使他筆下感覺細膩,擅長細節(jié)描寫,語言表現(xiàn)簡潔精確,景物描寫往往寥寥幾筆就抓住景物特征,有效地渲染出整體的氛圍。
《蟹工船》中大海既是漁工們活動的環(huán)境,也成為一種象征。作者極力寫暴風雨或是天氣極為陰沉時的大海,大海在作者筆下從來都不是明朗色調的美麗的景色,而是異常恐怖的隨時可能吞噬掉蟹工船和漁工生命的強大的自然力量,面對它讓人產(chǎn)生窒息的感覺。大海的形象渲染出一種抑郁、苦悶的整體感覺,又陰又冷。與漁工整日相伴的生活就是這種環(huán)境,他們隨時可能被大海和疾病奪去生命,當然即使活著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書都是令人壓抑的陰冷色調,景物描寫的作用即在于強化了這種效果。
再比如細節(jié)的描寫: 文本開始就寫了一個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削好蘋果喂孩子,她一邊望著孩子吃,一邊自己嚼著削成串的蘋果皮。這個細節(jié),傳遞出豐富的信息。幾十年后當《蟹工船》被搬上銀幕的第一個鏡頭就是這個景象。全世界都被這種貧困震驚了,如果不是窮得過不下去了,有誰會遠離自己的親人到海上監(jiān)獄去受罪、去送死呢?還有寫患腳水腫病漁工死后的慘狀,作者如照相似的實寫了他的尸體。讀來讓人毛骨悚然,這樣的寫實殘酷而又有力量。類似這樣的細節(jié)文本中俯拾即是,尤其是場景描寫的時候尤其多。寫漁工們的居住環(huán)境“糞坑”,作者并不是純粹從居住的物質條件著手,他寥寥幾筆刻畫了不同漁工的行為,多數(shù)是累得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摔”下去就睡,體力的過度透支,使得大腦喪失了運轉的能力,只有在那里發(fā)呆。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集中寫一個醉酒的漁工,用特寫的手法把讀者的視線集中到被他扔掉的酒瓶上,酒瓶在地上滾出一個“之”字形。這樣的細節(jié)給人留下鮮明的畫面感,仿佛讀者本人穿越時空就在他們旁邊,看著這群勞累、無奈而又麻木的可憐人。這樣的出彩之處,使作者筆下的蟹工船具有生命的活力,散發(fā)出生命的氣息,體現(xiàn)寫實藝術的魅力。
最后,作者用飽滿的情感傾注在文字當中,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作者寫《蟹工船》不是為文造情,而是以情寫文。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作者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激起了他對漁工們極大的同情心和對資產(chǎn)階級的強烈不滿,這種強烈的感情必然會傳遞到文字當中,影響讀者的情感。列夫·托爾斯泰把情感的力量視為藝術作品中最重要的因素: 所謂藝術就是把感染自己的東西傳遞給別人,讓別人也體會到這種情感。正因如此,作者并不是如福樓拜那樣冷靜地站在作品背后剖析社會的病態(tài),而常常是忍不住地跳出來,在作品中一針見血地指出資產(chǎn)階級的丑惡本質,指出他們所謂的為日本帝國服務的真實目的是“大量不義之財全裝到老板的私囊里”,甚至有點夸張地寫監(jiān)工走狗的丑惡嘴臉,指出他們的虛偽性所在。這樣強烈的愛憎感情流露于筆端也表現(xiàn)在對漁工們一點點覺悟的欣喜,對他們的抗爭保持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這種感情同樣也會影響讀者的心態(tài),對監(jiān)工,恨其狠毒,對幕后老板,厭其虛偽,對漁工,為他們的麻木而著急,為其覺醒而欣喜。
然而再美麗的玉石也會有瑕疵,《蟹工船》也不例外。作者在寫給日本無產(chǎn)階級文藝理論家藏原惟人的信中寫道:“這部作品里沒有所謂的主人公,沒有個人傳記式的主人公或類似的人物,是把勞動者的集體當作主人公的。在這意義上,我想是比《1928年3月15日》前進一步了。”還寫道:“在《1928年3月15日》等作品中試圖描寫每個人的性格和心理,在這部作品中是完全沒有的。”可見在這部作品中作者追求一種無個人性格和心理描寫的群體描寫法,并且認為這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發(fā)展的一種趨勢。顯然,這種認識是不正確的。作者顯然沒有完全理解個性和共性的辯證關系,在整部作品中雖也有著墨較多的幾個人,但始終未能給讀者留下鮮明的出彩的完整的人物形象,這有損于作品的美感。但是瑕不掩瑜,《蟹工船》仍不失為日本文學史上的瑰寶。它一出版,立即引起社會的巨大反響,評論家們認為它不僅揭開了蟹工船的黑幕,而且觸及了現(xiàn)代日本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贊譽作者是“日本的辛克萊”。
(曹 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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