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國]品特》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杰瑞和艾瑪曾是一對私通多年的情人，而杰瑞和艾瑪的先生羅伯特也是很好的朋友。杰瑞和艾瑪在酒吧重逢，此時距離他們分手已有兩年。在他們一起追溯往事的過程中，杰瑞意外得知艾瑪已在前一天將他們的私情告訴了丈夫。而當他第二天懷著忐忑去見羅伯特的時候，羅伯特卻告訴他說，艾瑪其實老早就告訴他這件事情了，只是自己在這么多年里保持沉默。杰瑞頓時感到非常吃驚和憤恨，在他看來，即使現在無法和艾瑪重修舊好，也無法容忍被她和好友雙雙欺騙和背叛。三個人之間彼此指責和揭底。原來羅伯特其實也有外遇多年，在這些年中，艾瑪后來又和另一個青年小說家打得火熱……



【作品選錄】

第一幕

第一場

時間： 1977年，春天，中午

地點： 酒吧

艾瑪坐在屋角的一張帶有轉角的桌子邊上。杰瑞手里拿著兩杯酒向艾瑪走來，一大杯苦啤酒是給他自己的，另一杯葡萄酒則是給艾瑪的。杰瑞坐下后，兩人拿起各自的酒杯，莞爾一笑，無聲地相互敬了一下酒，喝了一口。杰瑞把身子向后一靠，看著艾瑪。

杰瑞嗯……

艾瑪怎么樣，好嗎?

杰瑞還可以。

艾瑪你看上去很好。

杰瑞是嗎?其實，我根本沒有看上去那么好。

艾瑪為什么?怎么啦?

杰瑞昨晚喝多了。(他舉起酒杯。)來，干。(啜了一口)你好嗎?

艾瑪很好。(她環視了一下酒吧，然后轉向杰瑞。)這兒還是從前的老樣子。

杰瑞是啊。已經有好長時間了。

艾瑪對。(停頓)有一天，我還想你來著呢。

杰瑞我的天哪，怎么會的?(她朝他笑笑。)怎么會的?

艾瑪嗯，有時候，回想一下往事，是很不錯的，不是嗎?

杰瑞絕對是的。(停頓片刻)你最近怎么樣，萬事如意嗎?

艾瑪嗯，不算太壞吧。(停頓)你知道從我們見面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杰瑞嗯，我去看那個畫展，是什么時候……?

艾瑪不不不，我指的不是那個。

杰瑞噢，你是指我們倆的最后一次單獨約會?

艾瑪對。

杰瑞嗯……

艾瑪兩年了。

杰瑞對，我想肯定有了。嗯……(停頓)

艾瑪很長時間了。

杰瑞對，是有很長時間了。(停頓)你那個畫廊，搞得怎么樣了?

艾瑪你覺得會搞得怎么樣呢?

杰瑞嗯，我想一定很不錯吧。

艾瑪我很高興你能這樣想。事實上也確實不錯。我干得很來勁。

杰瑞你的那些畫家們，都很風趣，對嗎?

艾瑪他們一點都不風趣。

杰瑞是嗎?那太遺憾了。(停頓)羅伯特怎么樣了?

艾瑪你最近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杰瑞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你知道原因嗎?為什么?

艾瑪什么為什么?

杰瑞為什么你會問我最近一次是什么時候見到他的。

艾瑪我只不過想知道一下而已。山姆怎么樣了?

杰瑞你是說朱蒂?

艾瑪我說了嗎?

杰瑞你還記得我們過去的慣例： 我呢，問你的丈夫怎么樣了;你呢，問我的妻子怎么樣了。

艾瑪對，我當然還記得。你妻子好嗎?

杰瑞她很好。(停頓)

艾瑪山姆……一定長高了吧?

杰瑞他長高了，長得很高。他經常跑步，是個長跑運動員。他想當一名動物學家。

艾瑪哦，是嗎?好樣的。那么莎拉呢?

杰瑞她已經十歲了。

艾瑪我的上帝，我就猜想她應該有十歲了。

杰瑞是啊，她應該有了。(停頓)奈德有五歲了，是嗎?

艾瑪你還記得。

杰瑞啊，我想那我是能夠記住的。(停頓)

艾瑪對。(停頓)那么說，你一切都還不錯?

杰瑞嗯……是啊，當然。(停頓)

艾瑪想過我嗎?

杰瑞我沒有必要想你。

艾瑪喔?

杰瑞我不需要去想你。(停頓)總之，我一切都還可以，你呢?

艾瑪我很好，真的，一切都好。

杰瑞你看上去很漂亮。

艾瑪真的嗎?謝謝。我很高興會再見到你。

杰瑞我也很高興。我是說見到你。

艾瑪你有時候會想我嗎?

杰瑞有時候會的。(停頓)有一天我見到了夏洛蒂。

艾瑪哦?在哪兒?她沒有提到過這個。

杰瑞她并沒有看見我。是在街上。

艾瑪可是你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她了。

杰瑞我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

艾瑪怎么會的?你怎么就知道是她呢?

杰瑞可我就知道是她。

艾瑪她看上去怎么樣?

杰瑞像你。

艾瑪不，說真的，你覺得她怎么樣?

杰瑞我覺得她很可愛。

艾瑪是的，她是非常的……出色。她都十三歲了。(停頓)你還記得那個時候……我的天哪……那是什么時候啊……就是你把她舉起來，往空中高高地拋上去，然后再接住的那回?

杰瑞她那時候非常輕。

艾瑪你知道么，那些情景她都還記得呢。

杰瑞真的?

艾瑪對啊。記得被你扔上天去的那種感覺。

杰瑞多好的記性。(停頓)她并不知道……我們倆的事兒，是嗎?

艾瑪當然不知道。她只是還記得你，像一個老朋友那樣。

杰瑞那很好。(停頓)對了，那天，所有的人都在場，大家都在一旁站著，你的丈夫，我的妻子，所有的孩子們，我記得。

艾瑪你說的是哪天?

杰瑞就是我把夏洛蒂抱起來，把她拋到半空中去的那天，就在你們家的廚房里。

艾瑪那是在你們家的廚房里。(靜場)

杰瑞親愛的。

艾瑪別這樣稱呼我。(停頓)這一切都……

杰瑞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艾瑪有這么久嗎?

杰瑞再來點兒一樣嗎?

他拿起空酒杯，向吧臺走去。她仍舊坐在那兒沒有動彈。他端著兩杯酒返回，坐下。

艾瑪有一天，我想你來著。(停頓)當時我正開著車穿過基爾本，我突然意識到我到哪兒了。我把車子停下。然后拐彎沿著金賽爾路，向威塞克斯·格羅夫駛去。我還像我們過去那樣，把車子開過頭一點，在那幢房子前面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來。你還記得嗎?

杰瑞記得。

艾瑪有人正從那幢房子里出來，走在大街。

杰瑞什么樣的人?

艾瑪呃……年輕人。接著我從車里出來，走上門口的臺階。我瞅了瞅那些門鈴兒。你知道，我瞅的是那些門鈴上寫的名字。我在找我們倆的名字。(停頓)

杰瑞格林。(停頓)沒有找到吧?

艾瑪沒有。

杰瑞那是因為我們再也沒有去過那兒。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光顧那里了。

艾瑪是的，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光顧那里了。(停頓)

杰瑞我聽說你現在經常和凱西在一起。

艾瑪什么?

杰瑞凱西。我只是聽說你現在經常……和他約會。

艾瑪你這些都是從哪里聽來的?

杰瑞呃……大家……都在說。

艾瑪天哪。

杰瑞有一件事，是唯一讓我實在受不了的一件怪事。讓我受不了的是，在過去的那些日子里，居然會沒有人在背后這樣地議論我們倆的事兒。我真想說，你們看，她和凱西或許只是偶爾在一塊喝幾杯，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和她的關系一直保持了七年，而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居然會沒有一個人知道!(停頓)

艾瑪我想知道，要是有人知道這事兒，而且一直都知道的話。

杰瑞別犯傻了!我們那時候干得多漂亮，沒人會知道。誰會在那個時候到基爾本去?只有我和你。(停頓)那么，所有關于你和凱西的議論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瑪你是什么意思?

杰瑞你們倆現在到底怎么樣了?

艾瑪我們偶爾在一塊兒喝上幾杯。

杰瑞我過去以為你并不欣賞他的作品。

艾瑪我改變了我的看法，或者是他的作品有所改變。你嫉妒嗎?

杰瑞嫉妒什么?(停頓)我不可能去嫉妒凱西。我是他的經紀人。在他離婚的時候，我還給他出過主意呢。是我先看了他所有的初稿。是我說服了你丈夫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是我陪著他一塊兒去牛津大學給學生會演講。他是我的……我的小哥兒們。當我發現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位默默無聞的詩人。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停頓)他甚至還帶我到南安普敦去看望他的父母。我是不可能去嫉妒凱西的。再說，你我現在又并沒有保持著什么特別的關系，不是嗎?我們已經有幾年沒見面了。真的，如果你幸福的話，我是非常高興的。(停頓)羅伯特怎么樣了?(停頓)

艾瑪嗯……我想我們正準備分手。

杰瑞哦?

艾瑪我們長談了一次……在昨天晚上。

杰瑞昨天晚上?

艾瑪你知道我發現了什么……在昨天晚上?羅伯特……他背叛我已經有好幾年了。幾年來……他一直有個情人。

杰瑞不。我的天哪。(停頓)不過我們曾經背叛了他好幾年。

艾瑪他也背叛了我好幾年。

杰瑞可是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艾瑪我也是。(停頓)

杰瑞凱西知道嗎?

艾瑪我希望你不要老叫他凱西，他的名字叫羅杰。

杰瑞好吧，羅杰。

艾瑪不知道為什么，我給你打了電話。

杰瑞多么滑稽的事啊。我和羅伯特是這樣親近的好朋友，不是嗎?雖然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和他見面了，但這么多年來，我們一塊兒喝酒，在一塊共進午餐……我卻從來沒有發現過……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在他的生活中除了你之外……還會有什么別的人。從來沒有。比如說，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在酒吧或者飯店里的時候，要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撒尿，而其實只是找個借口，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他是在給他的情人打電話的話，你會有感覺的，你從他嗶嗶嗶的撥號聲中就能夠感覺得出來。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在羅伯特身上發現過這些異樣的舉動。凡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在酒吧里打過這樣的電話。有意思的是，倒是我經常地溜出去……給你打這種電話，把他一個人醉醺醺地撂在吧臺旁濫飲。這實在是件很好笑的事情。(停頓)他是什么時候把這一切都告訴你的?

艾瑪昨天晚上。我想，我倆整整一晚上都沒有合眼。(停頓)

杰瑞你們談了一個通宵?

艾瑪是的，當然。(停頓)

杰瑞沒有把我給扯進去，是嗎?

艾瑪什么?

杰瑞我只是……

艾瑪我只是在今天早晨給你打了個電話，你知道，僅此而已，因為我……因為我們是老朋友……我突然間覺得很想見見你。

杰瑞好啊，你看，見到你我很高興，真的。我很抱歉……關于……

艾瑪你記得嗎?我是說，你真的還記得?

杰瑞我記得。(停頓)

艾瑪你還記得我們剛租下威塞克斯-格羅夫那套公寓的時候，你其實還負擔不起那筆租金，對嗎?

杰瑞噢，愛情會讓人去想方設法的。

艾瑪我買了那些窗簾。

杰瑞你也在想方設法。

艾瑪聽著，我想見你并不是為了重敘舊情，我是說，那又有什么意義?我只不過想知道一下你怎么樣了。真的，你過得好嗎?

杰瑞啊，這又有什么相干?(停頓)昨晚你并沒有告訴羅伯特有關我的事兒，對嗎?

艾瑪我不能不告訴他。(停頓)他告訴了我所有的事兒，我也告訴了他所有的事兒。我倆都沒睡……整整一晚上。有一會兒，奈德從樓上下來了，我只好把他送回房間去，把他安頓好，哄他入睡，然后再下樓來……我想是我們的說話聲把他吵醒的。你知道……

杰瑞你把所有的事兒都告訴他了?

艾瑪我不得不這樣。

杰瑞你把……有關我倆的事兒全都告訴他了?

艾瑪我必須這么做。

杰瑞可他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啊。我是說，他曾看著我，在我家的廚房里，把他的親生女兒抱在我的懷里，看著我把她高高地拋在空中，然后又接住。

艾瑪這毫無關系，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杰瑞是嗎?還有什么?

艾瑪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她喝酒。

第二幕

第五場

時間： 1973年，夏天

地點： 旅館的客房。威尼斯

艾瑪靠在床上看書，羅伯特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她抬頭看了一眼他，然后又回到書本上去。

艾瑪明天去陶切洛，是嗎?

羅伯特什么?

艾瑪我們明天要去陶切洛，對嗎?

羅伯特對，是的。

艾瑪太棒了。

羅伯特嗯哼。

艾瑪我都等不及了。(停頓)

羅伯特書好看嗎?

艾瑪嗯，不錯。

羅伯特是一本什么書?

艾瑪是一本新書。作者的名字叫斯賓克斯。

羅伯特噢，是這本書。杰瑞曾經跟我說起過的。

艾瑪杰瑞?他跟你說起過嗎?

羅伯特他是上星期和我在一起吃午餐的時候說起這本書的。

艾瑪真的?他喜歡這本書嗎?

羅伯特斯賓克斯是杰瑞的人。是杰瑞發現了他。

艾瑪哦，那我倒不知道。

羅伯特這本書我并沒有向他約稿。(停頓)你覺得寫得不錯，對嗎?

艾瑪對，我認為寫得不錯。我看得正來勁兒呢。

羅伯特杰瑞也認為寫得不錯。哪天你應該和我們倆一起來共進午餐，這樣就可以好好地聊一聊這本書了。

艾瑪有那必要嗎?(停頓)它還不至于好到那個地步。

羅伯特你是說，它還沒好到值得你跟杰瑞和我在一起共進午餐，一起談論談論它嗎?

艾瑪你在說些什么呀!

羅伯特我一定得再看它一遍，現在都已經出了硬封面的精裝本了。

艾瑪你要再看一遍嗎?

羅伯特杰瑞曾經想要讓我來出版這本書的。

艾瑪哦，真的?

羅伯特啊，這很自然嘛。不過，讓我給拒絕了。

艾瑪為什么?

羅伯特呃……說真的，那樣的主題沒有什么好多談的，對嗎?

艾瑪你認為這本書的主題是什么?

羅伯特背叛。

艾瑪不，這本書的主題說的并不是這個。

羅伯特不是嗎?那它說的是什么呢?

艾瑪我還沒有看完呢，等我看完以后會告訴你的。

羅伯特那好，可別忘了。(停頓)當然，也許是我把它和另外一本書搞錯了。(沉默)順便說一下，昨天我到美國運通公司去了一下。

她抬起頭，看著他。

艾瑪哦。

羅伯特我上那兒去兌現了幾張旅行支票。你知道嗎，那兒的匯率要比旅館里的高得多。

艾瑪哦，那你換了嗎?

羅伯特當然換了。正好，那兒有封信是給你的。他們問我是不是和你有親屬關系，我說是的。于是他們就問我是否要把這信帶回去。他們要把它給我。但我對他們說，不，還是留在那兒吧。你去取了嗎?

艾瑪取了。

羅伯特我想你大概是昨晚出去買東西的時候順便去取的吧?

艾瑪對。

羅伯特噢，很好。我很高興你收到了它。(停頓)說實話，當他們建議我把你的信帶走的時候，我感到很吃驚。這在英國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這些意大利人……居然就這么隨便馬虎。我指的是，雖然你我都有著同樣的姓氏，可并不等于就是夫妻啊。這些可笑的地中海人居然憑想象就以為我們倆是夫妻。我們有可能是，但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也許更像是毫不搭界的陌生人。假如我，這個被他們可笑地臆斷為是你丈夫的人拿走了這封信，假如這個一直號稱自己是你丈夫，而事實上只是一個完全不搭界的陌生人，出于一種無聊的好奇把信給拆了，在看過以后就往運河里一扔，這樣一來你就永遠不可能收到它了。這樣，就剝奪了你拆看私人信件的合法權利。而所有這些都是由于威尼斯人稀里馬哈漫不經心的習性造成的。我真想寫封信給威尼斯總督投訴一下這件事兒。我之所以沒有拿走這封信，沒有把它給你順便捎回來，是因為我怕我會很容易地成為那個拆信的陌生人。(停頓)當然嘍，他們并不知道我就是你的丈夫，而且也無從知道。

艾瑪這幫不稱職的家伙。

羅伯特他們只是在以這種可笑的地中海方式辦事而已。(停頓)

艾瑪這封信是杰瑞寫來的。

羅伯特對，他的筆跡我認得。(停頓)他好嗎?

艾瑪還可以吧。

羅伯特噢，那么朱蒂呢?

艾瑪很好。(停頓)

羅伯特孩子們怎么樣?

艾瑪我想他并沒有提到他們。

羅伯特那也許他們都還不錯吧。如果他們生病了或者出了些別的什么事情的話，他一定會提到的。(停頓)有別的消息嗎?

艾瑪沒有。(沉默)

羅伯特你盼望著去陶切洛嗎?(停頓)陶切洛我們去過幾回了?兩回吧。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到那兒去的時候，你就很喜歡，幾乎都快要愛上它了。那好像是在十年前，對嗎?大約是在……我們倆結婚后的第六個月吧。對，你還記得嗎?我懷疑明天你是否還會那樣的喜歡那個地方。(停頓)你認為杰瑞的信寫得怎么樣?(艾瑪短促地笑了笑。)你在發抖，你覺得冷嗎?

艾瑪不。

羅伯特有一次他曾經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是有關英格蘭作家福特·麥德克斯·福特的。說起來，我也曾給他寫過。也是一封很長的信……噢，對了，好像是一封有關詩人葉芝的內容。那時候我們倆都是詩歌雜志的編輯。他在劍橋，我在牛津。這個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們倆都是前途光明、充滿朝氣的年輕人，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噢，當然嘍，我們現在仍然是很要好的朋友。那都是在我遇到你之前，也是在他遇到你之前很久的事情。我一直試圖去回憶我是在什么時候把他介紹給你的。可我就是想不起來了。我想肯定是我把他介紹給你的。對，就是這么回事兒。但那是在什么時候呢?你能想得起來嗎?

艾瑪想不起來。

羅伯特你不記得了。

艾瑪不記得了。

羅伯特多奇怪啊。(停頓)他不是我們結婚時候的男儐相嗎?

艾瑪你知道他是的。

羅伯特啊，對了，也許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把他介紹給你的。(停頓)在他的信里有沒有給我的口信?(停頓)我指的是有沒有關于生意和出版界方面的消息?他有沒有發掘出什么新的有獨創性的天才來?杰瑞這家伙，在發掘新人這方面他還是很有天才的。

艾瑪沒有給你的口信。

羅伯特沒有?就連一句問候我的話也沒有?(沉默)

艾瑪我們是情人。

羅伯特啊。是的。我曾經想到過可能就是這么回事吧。

艾瑪什么時候?

羅伯特什么什么時候?

艾瑪你是什么時候這樣想的?

羅伯特昨天。僅僅是昨天!當我看到信封上是他的筆跡的時候。而直到昨天以前我均一無所知。

艾瑪噢。(停頓)對不起!

羅伯特對不起?(沉默)這是在……什么地方發生的事兒?這件事情倒是有點兒尷尬。我指的是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而他也有兩個孩子，更別說還有妻子了……

艾瑪我們租了一套公寓。

羅伯特噢，我明白了。(停頓)很不錯是嗎?(停頓)一套公寓，這樣說起來……你們的關系已經……非同尋常了?

艾瑪是的。

羅伯特多久了?

艾瑪有一段時間了。

羅伯特是的，可是到底有多長時間了?

艾瑪有五年了。

羅伯特五年?(停頓)可是奈德才只有一歲。(停頓)你聽見我在說什么了嗎?

艾瑪聽見了。他是你的兒子。那時杰瑞到美國去了兩個月。(沉默)

羅伯特他從美國給你寫信嗎?

艾瑪當然。我也給他寫的。

羅伯特你告訴他已經懷上奈德了嗎?

艾瑪不是在信上告訴他的。

羅伯特可是當你告訴他的時候，當他得知我是這孩子的父親時，他高興嗎?(停頓)我是向來就很喜歡杰瑞的。說實話，我喜歡他甚至超過了喜歡你。也許我自己倒是應該和他發生點兒關系的。(沉默)告訴我，你還盼望著去陶切洛嗎?

(蘆小燕谷亦安譯)

【賞析】

《背叛》創作于20世紀70年代末期，屬于品特中后期作品。這個劇本引人注目的是它在時間上安排的一種倒敘的手法。在總體的結構上，《背叛》以艾瑪和杰瑞之間的私情經過為線索，而奇特就在于，劇本的結構和貫穿的人物回憶相對應，時而順敘時而倒敘地講述經過，有著一種游移色彩，從而也增加了回憶的可疑性。我們看到一種富有意味的倒敘手法，全劇從兩個人在分手多年后再次在酒吧中的相遇開始，回溯他們整個的交往，結束在他們最初相互遇到和出軌的那個時刻。整個作品的結構以時間為線索，如同剝蘆筍一般，越接近高潮部分越是充滿了一種謹慎的回顧和審視。而在中間戲劇的行進部分，時間又充滿了一種回溯和交叉，看起來顯得紛亂，其實有著深層的含義，那就是一種不確定性，一種記憶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不確定性所造成的混亂感。而這樣的感受又直接地表現出當事人互相之間的猜忌、不理解，并由此導致彼此間的隔膜與脅迫性。

節選部分從杰瑞和艾瑪在分手兩年后再次相會的時候開始，也是劇作的開端。我們看到了人物之間通過言語和交談所產生的隔膜，以及想通過消除這種隔膜所采取的種種語言策略，而這些又對他們過去和現在的情感有著一種距離的打量與反思，同時還夾雜著一種目前彼此交談中相互較量的心理。仔細分析一下這對老情人之間的對話是頗具意味的。當艾瑪一開始就涉及到從前的字眼，力圖在言語中將兩個人再次拉回到老時光的時候，杰瑞卻用故作夸張的“怎么會”來打碎和瓦解，兩人之間存在的情感的不對等立刻顯露無遺。

艾瑪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拋出去的懷舊的情感線頭沒有得到接應，于是在語氣上變得有些曖昧了：“嗯，有時候，回想一下往事，是很不錯的。”她一方面是沉吟的自我解釋，另一方面又緊接著用“不是嗎”這樣的反問來增加試探的力度。而杰瑞這時候顯然也感到了艾瑪態度的轉化，因此才連忙附和說“絕對是的”。同時，他停頓了片刻，并用這樣的停頓來消除和轉移剛才的話題，將交談轉移到現在的時間。只是關于現在他顯得無從說起，于是禮貌的問候這樣無關痛癢的話題自然浮現了上來。

不過，艾瑪在這個話題上無心逗留，在說出了算是敷衍地回應“不算太壞”之后，她也陷入了停頓。她的停頓和杰瑞的停頓有異曲同工之妙，力圖通過停頓又轉回到老的話題上面來，也就是回到從前的時光記憶中去。而這個時候的杰瑞，說看畫展顯然是有點王顧左右而言他的，不過，或許是因為艾瑪態度的堅持，杰瑞還是點出了事實“你是指我們倆的最后一次單獨約會”。于是，到這里為止，一直將自己拋出的艾瑪，或許在言辭的交鋒上找回了一些自尊和面子。可是，她很快就發現，當杰瑞故伎重演地用沉吟來回答和掩飾內心的時候，她只能再次拋出答案“兩年了”。接下來我們看到的，又是杰瑞利用停頓重新將話題引開，乃至再次引到現實時光中的畫廊上來……

可以說，品特作品中類似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他把人們那些微妙的情緒和言語瞬間傳達給彼此的感覺，以及由此而引發的自然回應和抵御，都如此精確地表達出來。我們因此也可以看出停頓和沉默在品特劇中所具有的一種特殊的意義： 那是掩飾也是轉移，是一種用來尋找語言對策的暫時的拖延，是一種逃避和不想面對的小伎倆，而人們真實的心靈和面孔就在這樣的言語停頓中消解了，而隨之被消解的還有那交流和溝通本身。

相同的感覺也出現在第二幕第五場中。當夫妻雙方在試探著接近對方心中的秘密的時候，他們的語言看起來是避實就虛的，是迂回委婉的，可是每一句都有所指向，而地名“陶切洛”，在夫妻的試探中，幾乎成為了一種婚姻烏托邦式的遠方。夫妻倆與其說是圍繞去那里旅游的話題，不如說圍繞著他們婚姻本身的問題在展開。從揭秘那封“信”開始，他們的說話中掩藏了一種更為深刻的內心世界或者秘密，比如艾瑪好幾次提到她喜歡凱西的書，可是前面的第四場中，她矢口否認了這一點。在這同意或否認的背后似乎都有著某種對于關系的暗示，第五場中表示對于凱西小說的喜歡既暗示了艾瑪和杰瑞的私情，又暗示了羅伯特內心中對此的察覺和試探。同樣，當艾瑪前后自相矛盾地表達著對凱西的不喜歡的時候，是不是正暗示和掩藏著他們之間的一段不為人知的交往呢?更為奇特和巧合的是，那部他們反復談到的凱西小說是一個典型的關于背叛的故事，是“講一個男人離開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獨自一人住到倫敦的另一頭，去寫一部關于一個男人離開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的小說”。這里似乎環環相扣，形成了一個人與人之間背叛的連環圈。

《背叛》無論是在時空的行進上還是在結構上都堪稱典型。而實際上對于這個文本的細讀和分析，可以讓我們找到品特對于時間和事件描述的鑰匙——不可知性、真相的相對性和事件的多種可能性。人的言辭和敘述都是可疑的，唯有過程可以提供給我們曾經生活的依據，這樣的依據使得生活過程的真偽與對錯都顯得不那么重要起來。背叛的命題，因為它的無處不在而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是不能被拋棄的，背叛的主題因此而顯出了奇特而微妙的雙刃： 是人與人之間關系與瓜葛的表征，也是人和人之間永不可知的信任的盲點。

《背叛》這個劇本由果到因，讓觀眾一起見證了所有的過程。在劇中，夫妻之間、朋友之間、同性朋友之間、異性朋友之間、情人之間，都存在著一種彼此的背叛。而人們對于背叛的態度也是令人驚訝的，是一種溫文爾雅的心知肚明，是有著心理準備和承受力的停頓，是在停頓中所顯示的不可知性，是這不可知背后的不可交流與不可逾越。當人們在交往中背叛著彼此的時候，他們解釋的言語顯得多余，而沉默和停頓則修建出無形的柵欄，是沒法拆除的，因為無形而更顯得巨大。

(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