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瓦雷里《睡女》愛情詩鑒賞
〔法國〕 瓦雷里
我年輕的愛侶呀,心中燃燒著什么秘密——
通過甜蜜的面龐,一個靈魂吸著花香?
她天然的溫熱,靠著什么虛幻的食糧
創造出一個睡女的這種輻射之力?
呼吸,入夢,靜寂,無法抵擋的睡意,
你勝利了,和平比一滴淚的威力更強,
這時,睡夢的滿潮、沉重寬廣的巨浪
正在這樣美的敵人酥胸上密謀不已。
睡女呀,金色的一堆柔影、全然的放松,
你令人生畏的安眠負載的禮物這么重,
啊,長期憔悴的牝鹿依在一串葡萄邊,
盡管靈魂不在此處,而在地獄留連,
流線的臂卻遮著貞潔的腹,你的體形
警醒;你的體形警醒,而我睜著雙眼。
(飛白 譯)
保爾·瓦雷里(1871—1945)是法國著名詩人、文藝評論家、后期象征主義大師,生于地中海之濱的塞特市。童年與少年時代有廣泛的興趣,喜歡音樂、詩歌、繪畫,還夢想航海。地中海培養了他的敏感與深邃。到蒙彼利埃大學法學院后,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的詩,對他產生特殊的吸引力,參加了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的星期二”聚會,作為最年輕的一員,他趕上了前期象征派的繁榮時代。經過二十五年的心智研究、思想探索、藝術砥礪,終于在中年以后異軍突起,成為后期象征主義文學主將。1917年發表《年輕的命運女神》,1920年發表《海濱墓園》兩首長詩,一舉進入20世紀世界最大的詩人之列。1923年獲畫家獎和騎士勛章。1924年任法國筆會主席,1925年當選為法蘭西學士院院士。1937年任法蘭西公學詩學課教授,1938年獲國家級的榮譽勛章。1945年7月20日逝世,戴高樂為他主持國葬。根據詩人意愿,遺體葬于他的故鄉海濱墓園。墓碑的銘文就是他的《海濱墓園》一詩中第一節最后兩句詩句:“多好的酬勞啊,經過了一番深思/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
瓦雷里著述甚豐。詩集十多部,長詩數首,文藝評論集廣傳后世。他的詩歌理論獨具特征,主張建立一種“純醉詩”,即主張詩要表現智慧而不在于表現情感,反映思想而不在于反映表象。提倡用“純粹”的直覺來表達智慧和思想,因此認為“詩的境界就與夢境很相似,至少與某些夢所產生的境界很相似”。他的詩探索了思想在下意識和意識之間萌生的過程,結合了感性的印象和抽象的思考,溝通了意識層次和非理性層次,充滿意象和神秘的氛圍,有“理性神秘主義”之稱。形式上講究嚴整的格律,富于建筑美和音樂美。
瓦雷里的主要代表作收集在1922年出版的《幻美集》中。《睡女》便是其中的一首。
《睡女》是一幅睡美圖,但那上面的睡女形象不是畫家筆下的線條勾勒,色彩堆徹,不是匠工斧鑿出的靜穆的凸雕,它乃是詩人借助詩藝的空靈微妙給圖象吹入語言的精氣,復活了一介沉睡中的美女之軀。“睡”,本為動中之靜態,詩人卻靜中索動,刻意讓筆觸潛行,去揭發睡態下隱伏的意搖心動,如此便寫“活”了一個“睡女”。
詩分四節。第一節寫睡女面龐美態產生的吸攝人的輻射力:“我年輕的愛侶呀,心中燃燒著什么秘密——”,決不寫表象的睡態,而是起筆入“心”,吸引了“我”的,即“睡女”美態的輻射之力不僅在于表面的靜美,更在于她心中供應著不竭的美的能源,所以詩人“通過甜蜜的面龐”探視到“一個靈魂吸著花香”。這秀色暈染的一筆,點化出詩的意蘊:因靈魂吸著花香,芳雅純麗的內韻才使肉體、面龐散發著馥郁的芬芳。“她天然的溫熱,靠著什么虛幻食糧/創造出一個睡女的這種輻射之力?”這句以詰問強調份量,意在突出睡女之美全在于她擁有一個飽餐了美的意韻(花香)的靈魂。她懷一顆柔和溫婉、恬靜純稚的心,美的底蘊深藏潛伏,所以面龐才自然煥發出美的輻射之力。詩的第二節,寫睡女酥胸美態散發著不可抵御的美的魅力。“呼吸、入夢、靜寂,無法抵擋的睡意”,一連串的動態描摹,把“睡女”睡前睡后慵慵懶懶由動至靜的美態呈現出來。而慵慵懶懶由動至靜的外態下面卻流蕩著活活潑潑由靜至動的內態的巨浪,“睡女”的酥胸隨著平和的呼吸起動對人產生更強大的進攻力。在“睡夢的滿潮”里,酥胸一起一伏,如涌動的潮,那上面寫著征服,人在“這樣美的敵人”面前,只好低頭認輸。愛創造著美,美與愛交相匯攝征服著愛美之人。第三節寫睡女體態之美載給人的一份重禮。“睡女呀,金色的一堆柔影,全然的放松”。對美的敏感表現力仰仗于敏感的美的言辭,“金色的一堆柔影”只一句,便寫出睡女儀態萬千,美不勝收,也便難怪詩人苦苦甜甜地發出“你令人生畏的安眠負載的禮物這么重”。“生畏”,本帶著“可怕”之意,在這里卻獨道地表現出了“睡女”所具有的讓人抗拒不得的征服力。而貴重的禮物便是“長期憔悴的牝鹿依在一串葡萄邊”,是欲望,是“睡女”那一堆“金色的柔影”般體態燃燒起的欲望,是“睡女”肉體的柔影牽惹起的人對肉體的沉醉。葡萄,酒的象征,在這里酒不醉人人醉人。“睡女”柔美的體態催動著人愛的激情涌蕩不已,已至于沉迷。詩的最后一節,寫“睡女”睡中警醒之美態。至此,詩人的情波意緒在奔瀉中回旋,欲望在縱放中拘束。“盡管靈魂不在此處,而在地獄流連,/流線的臂卻遮住貞潔的腹。”意即“睡女”盡管已經沉睡,靈魂似乎已離開肉體遠去,意識的眼睛已經閉合,然而她潛意識的眼睛卻睜開著,她的手臂即使在睡夢中也下意識地遮住肉體的羞處。“你的體形警醒”,不可抵御的美大概正藏于這種有局限的放松,有拘束的縱放之中,她只做美的呈現,不由自主的呈現,卻不做有意識的騷首誘惑,不讓人做全然的美的占有,不由自主地收斂著美,這種半掩半露的美,縱使喚醒了長期憔悴的焦渴的欲念,但是卻決不忍去破壞這種靜動生輝含羞蘊媚的美態。所以“我睜著雙眼”,對著“睡女”的千種風情,萬種儀態,壓住渴念,只做審美的靜觀,體味著安祥、純潔、神妙,靜穆的喜悅。是的,美有時是 一個偶像,一個幻影,一個可以把內心的美感凝聚起來的光斑,你一動,她就永遠地飛逝了。詩人在感性印象的鋪寫中貫穿了這樣智性的思考。
這首詩把美與愛貫穿一體,“我”面對年輕的愛侶,基于至愛之心而勾畫出至美之圖。選擇“睡女”外靜內動的獨特美態做妙美精致的傳畫,表達出“我”對愛侶愛慕至極、萬般珍視的愛戀情懷。
作為象征主義大師的瓦雷里,在《睡女》中,借一“睡女”嬌美的睡態,探視的則是錯綜復雜的人的心靈活動,是潛意識與意識之間幽微婉妙的思想狀態。詩中開掘出意識與下意識兩個層次。在意識層次里展示的是靜寂、和平、甜蜜金色的柔影,全然的放松,而在下意識層次,卻是“靈魂吸著花香”,睡夢滿胸,夢潮在酥胸上密謀不已,憔悴的牝鹿,在地獄流連,還有不忘記“遮住貞潔的腹”的“流線的臂”。人的理性與非理性在“睡女”身上得以溝通,詩中藏著夢幻,夢拓展了詩與意的空間。詩與夢在“睡女”身上化育出美韻。
詩的語言有一種對抗感。詩中有溫和之語,更有剛硬之辭,如“和平的威力”、“美的敵人”、“密謀不已”、“令人生畏的安眠”“靈魂在地獄流連”等,這樣硬冷之辭來描繪“甜蜜的面龐”“一堆金色的柔影”,豐潤的“酥胸”等,反到獨特而強烈地渲染凸現了“睡女”的魅力,強調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征服性,無疑是種機智的語言設計。
上一篇:〔印度〕伯勒薩德《眼淚(節選)》愛情詩賞析
下一篇:〔俄—蘇〕巴拉丁斯基《離別》愛情詩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