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積雨輞川莊作》原文與賞析
王 維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信奉佛教的人不一定不信奉道教,古代文人對于宗教并不像今人想象的那樣的“門戶之見”,他們沒有必要把自己獻身給某一宗教,而當時的宗教也并不需要信徒那么守志專一,所以,盡管王維是公認的佛教徒詩人,被當時人贊為“當代詩匠,又精禪理”,但這并不妨礙他仰慕道教。其實唐代許多詩人都這樣,一面撞鐘禮佛、談禪說空,一面茹芝煉玉,習靜打醮,既和和尚打得火熱,又和道士稱師道友。王維就常常去拜訪道士(如焦煉師,方尊師),常常贊嘆道教的玄理,也常常親身試一試道教長生的法術。
《積雨輞川莊作》似乎就是王維在輞川別業山中“習靜”與“清齋”后所作的一首詩。習靜與清齋是道教修煉身心、祈福禳災的方法,陶弘景《登真隱訣》說,“道齋謂之守靜,謂齋定其心,潔靜其體,在乎澄神遣務,檢隔內外。”也許這還說得不太明白,根據史料記載,道教齋法很多,從形式上分有黃箓齋、金箓齋、明真齋、三元齋、八節齋、自然齋,從宗派上分有上清齋、靈寶齋、太一齋,涂炭齋,從理論上分有設供齋、節食齋、心齋(見《洞玄靈寶人上六齋十直圣紀經》),《登真隱訣》上說的實際上是最樸素也是最艱難的“心齋”,即上清派的“絕群獨晏靜氣遺神”法(《要修科儀戒律鈔》卷八),王維在山中習靜清齋,可能就是在追求“疏瀹其心,澡雪精神”的境界。當他以寧靜澄明、無半分雜念的心靈觀照這輞川雨景時,他看到了木槿花朝開夕落,從中感到了生命的短暫和宇宙的永恒,從而悟到“習靜”即在心靈如止水的空明中體驗永恒;而葵上清露的夜降晨晞,則更使詩人感到追求生命永恒的意義,而當他體驗到這永恒與短暫的對比后,便又悟到了一個人生的哲理:追求永恒必須回歸自然,包括生存方法和生活態度的自然。
“野老”一句用的是《列子·黃帝》中的典故,楊朱遇見老子,老子仰天長嘆,說他已不可教了,楊朱驚問其故,老子說“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意思和我們現在所說的“大智若愚”相似,就是說真正的至人是不會盛氣凌人、高居人上的,于是楊朱大悟,改變了他的生活態度,過去他走到哪里,人們都恭恭敬敬,奉若上賓,此后他往在哪里,人家都敢和他“爭席”;“海鷗”一句用的也是《列子·黃帝》中的故事,據說海上有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上都有鷗鳥與他玩耍,他父親聽說后,讓他捉一只來玩,但當他第二天到海上的時侯,鷗鳥都生了疑心,因此“舞而不下”。這兩句聯在一起,說的是當一個人返樸歸真的回歸自然,鷗鳥還有什么可懷疑的呢?就像王維另一首詩里說的,“已聞能狎鳥,余欲共乘桴”(《濟上四賢泳·崔錄事》),當王維習靜清齋,感到心靈一片澄清明空凈之后,他相信,他已經回歸自然,達到了無欲無爭的境界。
現在我們再來看這首詩前面寫景的幾句。濛濛細雨籠罩著空林,縷縷炊煙與雨幕交融,久久不散,村民們燒菜煮飯,給田里勞作的人準備食物,極目遠眺,濛濛漠漠一片水田,白鷺穿過雨幕飛上天空,而濃密陰綠的林中又傳出黃鸝的鳴聲,這是王維眼中的實境,但也是滲入了他習靜清齋之后寧靜淡泊心情的幻境,在詩人的觀照中,一切都那么恬淡寧和,就連陰雨連綿,也似乎像一幅朦朧縹緲的墨畫。這正是習靜清齋的結果,當詩人按道教之術“靜氣遺神”、“疏瀹其心”之后,視境中的一切都會變得那么寧靜自然。不妨舉個例子,王維曾幾次化用南朝詩人“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除了《鳥鳴澗》之外,其他兩首都與道教相關,像“谷靜泉愈響,山深日易斜”,是和女道士玉真公主題石壁而寫的,“山靜泉愈響,松高林轉疏”,是寫給東岳焦煉師的,因而,當讀到王維這首詩里樸素、清幽、恬淡的景句時,應當承認這與他“習靜”、“清齋”有關,因為這正是他當時心境在大自然中的投射。因此,自李肇《國史補》以來,不少人為第三四句是否抄襲了李嘉佑“水田習白鷺,夏木囀黃鸝”而爭論不休,其實全無必要。古人互相挪用語句的例子不勝枚舉,關鍵是王維把這兩句用在這里用得極恰當,而且“漠漠”、“陰陰”四字也下得很精彩,沒有這四字,王維觀照景物那種淡淡的、靜靜的感受表現不出來,而王維若不是正處在習靜清齋后的心境中,也下不了這四字,所以還是《石林詩話》說得對,“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彩數倍,不然,嘉佑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這里“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九字極精當,王維此詩,是寫景卻不純是寫景,而是寫心境與意境,因為他曾習靜清齋,所以面對景色時心中早已醞釀了一種恬靜和空靈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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